瀚幽阁?!那不正是囚禁鞫容的所在么?
时隔四年,天子首度重临瀚幽阁,头一遭去探监看望与一国之君订下七年赌约的鞫容,难道……
他想要找鞫容询问皇长子之事?
“去——”蓥娘神色猝变,霍地站起,冲沲岚叮咛道:“再去看看,宴客厅里的血渍等一切痕迹,是否清理干净了?”
如意宫今日巳时、宴请娇客,直到未时,娇客还未离开,匡宗那边,自会有人通风报信、禀告天子:“丁小郎”此时此刻就在如意宫中!
最最紧要的时刻,已然到来,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
沲岚心领神会,躬身退出后,急忙着人打点如意宫内大小事宜,安排人细察宴客厅,再往南殿及走廊上悬挂七彩宫灯,将迎接娇客的气氛装点得恰如其分,将之前鸩酒凶宴的血腥杀气掩盖得一干二净。
有沲岚这位精干的心腹帮衬着,做到有备无患、万无一失,蓥娘少许心安,又命人端来酒水,往斟酒的杯盏中沾少许酒渍,弹指洒在床上昏睡的少年衣领及面颊,用指腹蘸些酒来,轻柔地涂抹在少年绛唇上。
闻到清冽酒香,已然营造出娇客醉酒酣睡的假象,蓥娘这才略微松下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想出一番妥当的说辞,让人确信:她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今朝盛情宴请来的娇客,赫然是自己丢失多年的那个孩子,是她与匡宗的亲生骨肉——皇长子李珩!
“血脉相连,不论过了多久,不论孩子长大后的模样变化有多大,但,母亲认出自己的孩子,依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暗自思量一番,蓥娘已稳下心来,——与圣上撒个谎,对如意宫的主母来讲,也算是家常便饭,当年可是她亲手将宁然调教成“谎话精”的。
在后宫这个弱肉强食、陷阱丛生又不见硝烟的险恶战场,若是连“撒谎”这点能耐都没有,怕是早已被人踩在脚下蹂躏,甚至连骨头都一并吞下了!
隐藏真心,以谎言伪装自己,求得自保,再往权利的巅峰一步一步迈近!只有手握实权、成为强者,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之中,活出个人样!
撒谎,并不难!只是,撒完一个谎,需要更多的谎言来掩盖下去……
恰似站到了悬崖边,已然没有退路了!
“移驾正殿!”
宫人挑起幔帐,蓥娘绷紧了面色,疾步往外走,“唤梳头侍婢来,速速为本宫点妆、更衣!”
内侍与宫娥分列两侧,迅速摆驾移至正殿,撩开大幅帷幔,入了内厢,待娘娘端坐至大面镂花铜镜前,服侍娘娘的贴身侍婢们鱼贯而入,手捧红漆托盘,将一应物件悉数捧来,手脚麻利地为娘娘打点妆容。
殿外计时器皿上,滴漏的水一点点地漫过杆上刻的一道道立箭,时间在悄然流逝,内厢微敞的花窗外,隐隐荡来鼓声,申时已至。
梳妆丫头们依然围绕在娘娘身畔,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精心打点娘娘的妆容,繁复而高贵的发髻在她们轻柔纤嫩的手指与润玉梳齿之间,小心地盘出,逐渐成型,而后点缀上精巧华美的头饰,峨眉淡扫、薄施粉黛,在娘娘本已艳色逼人的容颜上,巧妙地描绘出雍容华贵之姿。
不似德妃容华夫人那般铺张脂粉、眉目矫情,反落得个浮夸做作的庸俗谄媚之态。如意宫的梳妆丫头心灵手巧,迎合主子心意,将那胭脂霞烟般淡淡晕在双颊,使得蓥娘艳容上盈满光华,眉目顾盼生辉,仪态高贵中平添撩人之色,揽得圣上眷恋、盛宠不衰。
凝眸盯住铜镜里一抹艳色,蓥娘平静外表下,已然酝酿起极深的城府,——比起应付匡宗,令她尤为费神思索的,却是“丁小郎”醒过来后、自己该如何弥补修复他今日在如意宫内所受的心伤?如何削去芥蒂,抚平裂痕,拉拢他,甚至让他对她油然而生孺慕之情?
就似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赖和亲近,如何能激发那孩子的天性,让他接受她、喊她一声“母妃”?
相隔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相见了,她与那孩子,却似陌生人……
不、不仅仅是陌生人!就在几个时辰前,她甚至对那孩子使出狠辣手段,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宛如水火不容的仇敌一般!
“本想让你好好吃完这一顿断头餐……不过,本宫眼里容不得细沙,对你这等草芥之流,本宫没什么耐心,也无需费那么多功夫,早早打发了事!”
耳畔隐隐回荡着自个儿稍早前说过的话,此刻回想起来,更觉惊心,不仅对“丁小郎”恶语相向,她甚至还不屑拿正眼去瞧他,比鸩酒更深入骨髓的,是毫不留情的伤人态度。
砰——!
猛然一掌击在栉妆台上,蓥娘追悔莫及,心中已然十分气恼:为何偏偏是他?!阿宁这孩子,难不成当真对“丁小郎”动了心?这下可好,出大乱子了!
“当初来劫阿宁喜轿的人,为何偏偏是他……”心口怨念颇深,蓥娘此时方才深刻体悟:何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两个孩子当真是有缘哪!可惜,不是什么金玉良缘,而是一段孽缘!
还是早早了结的好……
……
蓥娘一面想着:待到母子相认,万不可让自己与那孩子之间,因之前种种缘由而变得生分和疏远;一面又担忧着:阿宁骨子里倔强得很,依她那火辣辣的性子,在得知此事之后……如何还能善了?
正有些分神之际,忽觉周遭猛然安静下来,蓥娘讶然抬眸,就见那几个梳头侍婢已然惶惶跪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显然是被她方才击掌拍案的举动惊吓到了,以为做错了什么惹得娘娘不高兴,一个个慌忙跪下等着挨罚。
“起来吧。”
只淡淡扫了一眼,目光又落回到铜镜上,看着镜子里映射出精心打点的头饰发髻,蓥娘心念一转,一抬手,猛然扯乱头饰,盘好的发髻也松散下一绺青丝,飘到耳鬓,将精致妆容盖住一些。
“娘娘?!”贴身侍婢们见状,纷纷吃惊地掩口,却见主子已然站起,张开双臂站在那里,催促道:“为本宫更衣!”
宫廷盛装层层赘赘的一件件披上,锦罗玉带尚未系好,腰间环佩也未坠饰妥当,就闻得门人“噗通”跪进殿内,惶急通报:“娘娘,圣上刚刚离开瀚幽阁,正命高公公移驾如意宫,即刻便到宫门外!”
来了……
终于来了……
一把推开侍婢手中递来的环佩坠饰,连腰间玉带也未系妥,蓥娘已然举步,疾步往外走,随从们慌忙跟上。
“圣上——圣上——”
銮驾移至如意宫宫门前时,蓥娘恰好领着一拨人急急迎出,高公公吊嗓子喊“皇上驾到”时,宫人们齐皆伏地跪下迎驾。
匡宗踱步下了玉辇銮驾,刚至宫门前,抬眼就见爱妃蓥娘从如意宫内奔来,牡丹锦裳、云鬓雾髻、凤凰珠翠冠,衣袂翩动,如一枝临风牡丹,艳丽照人!但,她的神态似是万分焦急,发髻微散、玉带未束,竟挽了金丝绣线巧织凤凰尾羽的长曳裙摆,露出翘弯着鞋尖的凤头鞋,飞奔而来,娇声疾呼:
“圣上!臣妾、臣妾见到皇儿了——!”
匡宗神情微震,迎着爱妃急切奔近的倩影,眼底迸射出了惊喜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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