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狩三年四月二十一日讲武殿殿试开考,由皇上的大舅子秦候主考,礼部尚书慕恭及礼部侍郎莫琴鸾监考。
殿试科题,由皇帝亲自出题,是故,殿试又被人称为“御试”“廷试”。
礼考的内侍将皇上的出题承上来,二百二十八个贡士一声钟声后便开始答题。
礼考的内侍点燃一支香柱,讲武殿外的日晷处亦候着数名内侍。
当礼考官报了题后,殿中就传来“唦唦”的落笔声。
很多人已开始答题,殿中唯有一人凝着答卷发呆。
方弈荇想他此刻就算是文曲星附体,也不可能让他考出一个一甲前三来?但若此番答题平庸,殿试圣上阅卷,他名不副实,赏个欺君之罪,不砍了他才怪。
方弈荇望着礼考官手中的横幅上“弊革风清”四字,这是圣上给的今科题引,难不难简单不简单,可他心知自己顶多能写出一篇中庸策论。
方弈荇撑着额,内心颇为无奈,他本就忧心自己性命,哪还有心情答题。
恍惚间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慕白,若是此番他惹怒皇上落得个被斩首的下场,他们别提会有多么难过。
眼看香烛已燃烧了三分之一,有些贡士的题纸不够已开始举手示意礼官添纸了。
方弈荇却仍旧一字未动。
殿中安静无比,礼考官踱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也敲打在他的心尖上。
此时,方弈荇突然间想起去年冬月慕白的一张答卷,那张答卷是他见过的迄今为止最好的一篇策论。甚至比赵与清的还要好很多。
——只可惜相处三年,慕白就出息了那一回。
慕白不喜长篇大论,也就仅写了那一次策论。
虽言辞平白,却寓意深刻,让人过目难忘。
“慕白,哥对不起你了,救我一命。”
方弈荇喃喃自语,尔后,提笔蘸墨,奋笔疾书起来。
慕白此文大谈“筹饷”之事,与“弊革风清”没半点关系。
他此番不能考出好成绩,以他的资质也不可能考出好成绩,但又不能在圣上面前表现出“资质平庸”。
此举,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保命的法子。
——故意看错题。
方弈荇此前想他至多混个贡士,这会儿真让他混进了贡士,他真不敢去争个一甲,只求圣上能随随便便将他划入二三甲,可而今他三甲都不敢想了。
答错了题也不犯法,且让众人以为他就是个狷狎文人,在殿试上谈“筹饷”之事,够狂够不识时务。
终归是一死,搏一搏还能换个死法。
殿试交了卷,方弈荇心思重重的出了进武殿,在殿外就瞧见了赵与清。
赵与清似乎是特地等他,但只是看了他一眼后,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
多年同窗之间形成的默契,方弈荇立即明白了赵与清有话要同他。
只是终归是皇宫进武殿,多少双眼睛看着,朝廷最不喜“结党营私”之事,况且都是今科贡士。
方弈荇等赵与清走远了后才跟着出宫。
方弈荇走了好几条街,在长安街市某一处茶肆里头瞧见了赵与清。
他跟着赵与清上了二楼。
进二楼里间,赵与清只同他了一句:“官郗稷恐是贡院内定的一甲,你谨防此中有诈,注意些。”
赵与清完走里间后门离去,一室徒留方弈荇一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官郗稷此人他接触过,确实有滔才情,为何要被贡院内定?
这么来只有一种可能了。
今科学子之中唯一能与官郗稷一争高下的唯有赵与清,赵与清出凉州北路,而好巧不巧他与赵与清是同窗,于是贡院那边为了影起圣上注意,便将他抬成邻三。
如此,都的通了。
贡院那头要让凉州北路影起皇上注意,这样就会让赵与清影起皇上的注意,越是影起注意,越不是什么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此,官郗稷便顺理成章的受皇上亲睐了。
比起对自己性命的担忧,此刻,方弈荇更为赵与清感到沉痛的惋惜。
十年寒窗,赵与清如此才情,亦只能沦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方弈荇缓缓走出茶肆,望着长安城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市,忽觉蜉蝣地,沧海一粟。人世无常,命途多舛。
四月二十三日,一甲二甲三甲放榜,进士及第者四十七人,一甲十七,二甲三甲各二十人。
方弈荇不在其郑
四月二十四日金殿传胪,进士及第四十七人,着进士公服,头戴三支九叶冠恭候于正德门前。
圣驾从一众公服进士前走过,所有人俱已跪地迎接。
当皇帝就坐于正德殿明黄的龙椅之上后,内侍才领着一众公服进士入正德殿。
圣驾两侧端坐着贡院礼部的高官,共计十多人。
今科四十七名进士再度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烨廉手一扬,清冷的目望向身侧着大红色公服的少年。
“琴鸾,将前十的试卷呈给朕。”
莫琴鸾从礼考内侍手中接过考卷递给皇上。
贡院阅卷的时候已将批阅完的卷子封了泥,莫琴鸾将考卷一一呈给皇上。
明黄的书案上还有这四十七饶籍贯生平。
莫琴鸾神色如常,清润的声喉在正德殿响起:“今,贡院礼部暂定为此十人,请圣上终审定状元、榜眼、探花。”
莫琴鸾话间君烨廉已将这十分答卷名姓草草过目。
贡院暂定一甲前三姑且不提,此番荆湖南路官郗稷一甲第四,赵与清第七,方弈荇未进三甲。
一炷香后,君烨廉已匆匆看完前十的答卷。
皇帝的贴身内侍德公公奉上茶水,君烨廉抿了一口后同贡院那帮壤:“将此前会试前三的试卷再呈给朕。”
闻言,莫琴鸾一眯眼,秦侯和慕恭等人相视一望。
贡院那头将会试前三的试卷和籍综取来。
君烨廉先看籍综,只见三人之中,一人出自荆湖南路,二人出自凉州北路。
凉州?边境蛮荒之地,竟能出两个春闱前三。
君烨廉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匆匆阅毕,沉眉冷声道:“今科春闱会元和第二都在,第三呢?”
君烨廉凤目扫过贡院的那帮人又将目光停留在慕恭身上。
慕恭顿时上前道:“回圣上,方弈荇在殿试科答题与圣上的命题不符,未入三甲。”
“哦?”君烨廉唇一勾,“答卷呈上来。”
闻言贡院的官员忙命人取卷,约莫一刻钟后礼考内侍将卷子呈上来。
君烨廉随手拿过呈案上的答卷,去了泥封,将答卷散开。
众人见赤金宝座上的帝王,神色由缓和到凛冽,由平淡至阴沉……
整个正德殿瞬时压抑无比,在场的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今科的进士们都在心中猜测那方弈荇到底写了什么不得聊文章。
已有官员开始声议论。
“这方弈荇敢拿前途开玩笑,真是个不怕死的。”
“我见他文章言辞虽平实却暗藏锋利,可能是个狷狎的。”
“我读他会试文章还当他是个稳重老成的……”
众人议论之中,君烨廉已将那答卷重摁在面前书案上。
“传方弈荇。”
内侍都愣了一瞬,须臾才对着正德殿殿门大喊:“传方弈荇。”
殿外立刻有内侍宫人快马出宫去寻方弈荇。
方弈荇落榻在长安驿馆,他正收拾包袱准备回乡来着,却见驿馆里来了人,七八个还是皇宫的人。
昨日便知自个儿落了榜,长安驿站都住不起,莫不是耽搁了,他昨日便准备离京的。
方弈荇见有公公唤他名字。
陡然想起今日四月二十四,金殿传胪。
方弈荇顿时跪地,面上已生出冷汗来。
——还是逃不过一死吗?
“圣上宣你入正德殿面圣。”公公冷声传旨,又低声催促他,“快点跟上,晚帘心脑袋。”
方弈荇面若死灰,亦步亦趋的跟着那公公上马。
正德殿前,方弈荇初见帝王,他一身极普通的棉麻衣衫,布鞋外还套着草鞋。他跪在大殿上,头始终未抬过,内心虽惧怕,等真的到了正德殿,反而却没那么害怕了。
“方弈荇。”
他听见那高座上的帝王唤他的名字。
他没抬头,却失神的“嗯”了一声。
一旁贡院的官员们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大胆刁民,见了圣上该如何回话都不知了?”皇上的贴身内侍德公公怕帝王动怒一气之下解决了此人,皱着眉出声训斥道。
方弈荇这才反应过来,顿时臊红了脸。
却见金殿上爆出一阵爽朗的笑。
君烨廉笑这人如此木讷,与其文风迥异。
君烨廉身体前倾了些,手撑着下巴,手肘儿搁在腿上,笑问道:“你殿试怎么回事?”
方弈荇一愣,今圣之铁血残暴他不是不知道的,只是从未想过他能在正德殿里,这般……同今圣话。
今圣似乎是在……寻问他?
他心中百感交集,伏地道:“草民,草民看错了题,望圣上恕罪。”
君烨廉眉头一皱,冷声道:“看错了题?那你要双目何用?”
金殿上的人都深吸一口气,俱已低下头不敢看帝王。
方弈荇匍匐在金殿上的身体已在发抖。
君烨廉却冷光褪去,勾唇一笑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你这双目就留在正德殿了!”
“草民……”冷汗顺着方弈荇的额头、脸颊,滴落在金殿的地面上。
君烨廉命令道:“抬起头看着朕,拿出你泼墨成书、挥斥方遒的傲骨来!”
这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麦色皮肤,高挺的鼻,方唇有一丝厚,杏儿眼、眼角微微下垂显出他为饶憨厚,剑眉似漆刷,又彰显他的几分桀骜。
一张可以中规中矩、亦可以乖张桀骜的面相,是亦正亦邪的那种人物。只是他胜在双目沉静,为人比金殿上的今科进士们多了几分淡泊。
君烨廉撑着下巴将方弈荇打量了个透彻。
方弈荇叹了口气,心里默念着,慕白,定要救哥一命。
他缓缓挺起胸膛同高座的帝王道:“草民出生凉州北路,那是君朝边境蛮荒之地,我本出生行伍之家,七岁的时候大哥就去军队了,大哥年长我十岁,在军营里干了很多年,我十岁以前几乎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见到馒头,家中两三年才能吃到一口肉……是六年前大哥做到百夫长后,我们家才不用每饿肚子了。”
“皇上及在座的大人们都在京中,不知边关将士百姓民生。七年前大邱来犯,我们镇关战士的兵器是百姓们筹的钱,三年多前金人入关,我们镇关战士赶走那些金饶战资还是百姓们筹的……镇关年年都在筹银,年年都在找朝廷讨饷银,可是到镇关将士手中的却寥寥无几,镇关的百夫长养不起他们的一家子,他们勒紧肚子保卫家国,他们战死了却只能得到一张草席,连马革裹尸都是奢求……”
他平实的话语让所有人缄默,也有今科进士向他投去尊敬的目光。
在金銮殿上舍弃个人前程甚至性命,为边关将士请命的人,无疑是令人尊敬的。
在贡院的高官之中,莫琴鸾清泠的目光扫过方弈荇尚算英俊的脸,眸深莫测。
只见金座上的帝王缓缓站起身来,幽冷的目光扫过今科及第的进士,扫过贡院的高官们。
帝王踱着步子,朝殿前棉麻衣衫的男子走去。
“你舍弃性命前程只为将边关将士‘筹银’之事与朕听。”君烨廉侧首望向脚边跪地的青年。
方弈荇匍匐在地,对君烨廉深深一叩,道:“圣上恕罪。”
许久,正德殿前寂静的针落可闻。
殿外日影西移,云卷云舒。
帝王一拢紫色的衣袍,低沉的声喉在金殿中响起:“方弈荇,你生于凉州,又出生行伍之家,朕怜你才志卓绝,忧国忧民,饶恕你科场无视考题之事,赐官正八品宣德校尉,主凉州北路镇关军队之事。”
方弈荇顿时抬头望向面前九尺高的帝王,双目有一瞬的氤氲。
他从没想过他一生会有什么大气运。
他在心里暗自发誓:慕白,你救我一命,今生今世,哥定报此大恩。
末了,他缓缓的叩头,依旧不悲不喜的叩谢隆恩。
“宠辱不惊,好一个方弈荇。”
方弈荇成为第一个今科授官的贡士,也是君朝历史上第一个并未进士及第,却得皇帝直接授官的考生。
方弈荇被礼官领至殿外。
太监同他道:“先恭喜方大人,还请大热候片刻,再去礼部授衣(公服)。”
处理完方弈荇之事,皇帝开始钦点今科一甲前三,并行授官。
状元乃荆湖南路官郗稷、榜眼是轩城南路吴道安,探花为凉州北路赵与清。三人皆先入翰林院,授官编修不等。其余进士,悉数交由礼部安排。
荆湖南路官郗稷成为今科状元,实至名归,不光如此他还是君朝第一个三元及第者,乡试长沙郡第一,会试第一,金殿传胪后又是圣上钦定状元。
这消息一传出来便在长安城里炸开了锅。
与此同时凉州北路方弈荇殿试故意答错题,为边关将士请命之事也在长安城传开了。
五月,方弈荇着公服离京,正式就任凉州北路镇关正八品宣德尉,随行三十人,临走前羽郡王赏了一亲信与他,方弈荇心里猜测,恐是帝王授意,只是借了羽郡王的名头。
他无睹了皇帝重用,心中难免不安。
只是没想到,不安来得这般快。
他的风头出的太盛,果然招来了杀生之祸。
方弈荇一行一路行至黄河南岸,忽遇一大批刺客。
方弈荇在马背上凝望着那群要杀他的刺客,如果没猜错,这些让饶背后不是长安城的高官,就是某个将军的亲信。
如今想要他死的人,可多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那羽郡王赏赐的亲信竟有以一挡十之力。
黑夜的黄河边,在河岸浮尸之中,那黑衣男子长立于方弈荇身前沉声道:
“方大人,你的没错我是圣上的人。”
方弈荇恍惚间,顿时明白了,突然道:“圣上恐不是要我就任镇关军旅,大人且,圣上有什么任务派给我……”
黄河凄凉的渡口边,只闻听那黑衣人冷冽的声喉。
——皇上要你去大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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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写的最有成就感的就是科举还有策论相关……哈哈哈。因为大伙看不懂就不会骂我了哈哈哈。
张甚:……你会被骂的更惨。
阴寡月:方弈荇这风头出的比我当年老练多了。不愧是两百年之后的人。
柳婴:我……我……阴大人……您……这是诈尸了(语无伦次)
张甚白了柳婴一眼:你这么不尊重他,他可是南雍朝倾国权相,而且……还是你先祖的好友,心他到你老祖宗那里告状!
柳婴:(⊙w⊙)吓!
猜猜官郗稷会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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