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无能为力(1 / 1)

[三三言情小说]

紫禁城的起起伏伏总是快得让人摸不到头脑。正当所有人都对玫贵人的肚子心怀叵测的时候,腊月的一天,玫贵人突然早产了。

那是一个深夜,皇帝翻了她的牌子。她已经有所预兆,坐在暖阁里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帷帘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阁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吉凶未来先有兆,似乎一事一物都不曾例外。

彼时,皇帝正在专心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如懿则静静地伏在绷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蟒纹。永瑾快七个月了,被移筝哄着在旁边的碧纱橱里睡着,不哭不闹。暖阁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和镂空梅花炭盆内红箩炭清脆的燃烧声。

绣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边,笑道:“向例不是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玫贵人还有一个月才生产,尚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觉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医说了,多半是个阿哥。自然,公主也是好的。倒也不是朕心急,是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觉得朕对登基后玫贵人的孩子特别期许,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

他的话里,其实并没让人听出什么格外的欢喜,还是为了太后的缘故。如懿没那个胆量挑明,遂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许,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

皇帝揽过她道:“内务府起的名字,怎么比得上咱们的永瑾,那名字是朕与你商量了多少天取的。左右无事,你替朕看看。”他拿着名册,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永字辈从玉旁,永?、永?、永珏;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和宁与和宜,你觉得哪个好?”

如懿仔细斟酌了一番,指着其中一个道:“皇上既然对玫贵人的孩子颇具期望希翼,那么永?便极好。若是个公主,和宁与和宜都很好,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凝神一想,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永?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散了氤氲的热气。如懿依偎在皇帝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的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

如懿看着星空,适时地说起府邸里的一些旧事,其实也不过一年多,唠唠叨叨地说几句也就完了。皇帝便向她许起游江南的承诺,殊不知后代史书,他与如懿的情断便是在江南。如懿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暖而轻地起落。

庭院内盛满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点。如懿看着窗外红梅白梅朵朵绽放,冷香沁人,只是默默想着,玫贵人,或许也是可怜的吧。

她正想着,却听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低低的人声,如同急急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皇帝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是李玉,这么冷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脸色不好,便知道是出事了,果然李玉神色匆匆地行了个礼,急得声音都变调了:“皇上,永和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是说下个月才是产期么?”

李玉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的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冷了眉眼,显然是动了怒气,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一点也不周全!”

如懿忙劝道:“皇上,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玫贵人吧。”

皇帝连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如懿沉静地点头:“臣妾陪着皇上。”

永和宫离翊坤宫并不近,是从西六宫到了东六宫。尚未进永和宫的大门,便已听到女人凄厉的呼叫声,简直如凌迟一般,让人不忍卒闻。皇帝握着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滑腻腻的。

如懿握了自己的绢子在皇帝手中,轻声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臣妾那时候也痛得厉害。”

皇帝有些担忧,道:“你生永瑾的时候十分顺利,怎么朕听着玫贵人的叫声特别凄厉一点?”

如懿暗暗白眼,那是因为上辈子老娘生了五个了有经验。面上仍然抚慰他:“皇上不要担心,有太医和接生嬷嬷在呢。”

两人急急进了宫门,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热水和毛巾往里头端。皇上拦住一个人道:“玫贵人如何了?太医呢?太医来了没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医来了好几个,接生嬷嬷也来了,可贵人的肚子还是没动静呢。”

皇帝急道:“没动静就痛成了这样?快去叫个太医出来,朕要问他。”

那人答应着跑进去,很快领了一个太医出来,正是太医院院判齐鲁,齐鲁来不及见过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这儿了,是不是玫贵人不大好?”

齐鲁忙道:“皇上安心。早产一个月不是大事,只是……只是胎儿还下不来,微臣要开催产药了。”

皇帝吩咐道:“你赶紧去!好好伺候着玫贵人的胎,朕重重有赏!”

齐鲁忙赶着进去了。不过须臾,皇后也带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问了几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几个人进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够。”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皇上,臣妾听闻玫贵人是被黑猫惊着了。黑猫晦气,不太吉利。臣妾为了玫贵人能顺利产下孩子,已经请宝华殿的师父诵经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如懿看着皇后,心想宝华殿法师若真有用,后宫何来这么多冤魂?皇帝微微松一口气,欣慰道:“皇后贤惠,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肃的笑容:“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一切都是分内的职责。”

里头的叫声愈加凄惨,恍如割着皮肉的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宫女不断地进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彻骨腥气的血水。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决:“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入内。”

皇帝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步。如懿忙劝道:“皇上,外头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声,攥着如懿的手阔步走进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么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以此来抵御那可怕的叫声带来的惊惧。可他担心的一切,终归还是会发生。

等待中的时光总是格外焦灼,虽然偏殿内生了十数个火盆,暖洋如春,但掺着偶尔出入带进的冰冷寒气,那一阵冷一阵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热,七上八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微弱的儿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李玉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进来:“皇上,皇上,您听,孩子生下来了。”

皇帝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喜悦。他疾步走到外头,向着从寝殿内赶出来的齐鲁道:“如何?是阿哥么?”

齐鲁说不上话来,只是嗫嚅着不敢抬头,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是公主也不要紧。”

皇后微微皱眉,侧耳听着道:“怎么哭声那么弱?臣妾的永琏出生时,哭声可响亮了。”

话音未落,只听寝殿里头一声恐惧的尖叫,竟是孩子母亲的声音。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李玉,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朕看看。”

李玉紧赶着去了,不过片刻,便抱出一个襁褓来,可是他抱着襁褓,却站在廊下不敢过来。

皇帝当即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李玉面色发青,抖着两腿道:“皇上,玫贵人她昏过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给朕看看。”

李玉迟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却不肯撒手。皇后与如懿对视一眼,隐隐都觉得不好。李玉扑通跪下了道:“皇上,您不管看到了什么,您都稳稳当当地站着。您还有千秋子孙……”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经伸手拨开了襁褓,撒金红软缎小锦被里,露出孩子圆圆的脸,分外可爱。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是挺好一个孩子么?”他伸手微微抖开襁褓,李玉几乎是吓得一哆嗦,皇帝触目所见,几乎是愣在了当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针扎了似的立刻收了回来。

如懿心内了然,但还是远远看了一眼:果然,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却腹大如斗,整个腹部泛着诡异的青蓝色。更为可怕的是,孩子的身上,竟长着一男一女两副特征。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偶尔穿过庭院的风声,像不知名的怪物隐匿在黑暗中发出的低沉的嘶鸣。所有的人都怔在了原地。心头的震撼如惊涛骇浪,冲得皇帝微微踉跄一步。如懿适时地捂住了自己微张的嘴,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

皇帝吓得双手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把孩子推了出去。幸而李玉牢牢接住了,他也是一脸惧怕,双手哆嗦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的孩子。皇后一时也看清了,惊得低呼一声,花容失色,大为惊惧,紧紧攥住了皇帝龙袍的袖子。

那孩子,分明有一张与别的婴儿无异的面孔,小小的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他的身体在襁褓里蠕动着,并未觉得自己与旁的孩子如此不同。可是他偏偏雌雄未辨,惊世骇俗。

如懿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可悲。她原本以为这个孩子是一生下来就夭折了,才被皇帝下令烧死的,却从不知道原来他真真切切地存活过,他甚至不知道这世界的善意,便被恶意所毁灭。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有没有办法让他活着?如懿看向皇后,她的脸上带着冷冽的决绝。如懿忽然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世间太多事不能由她抉择,这孩子的生死也一样。

故而,她只是静静沉默着,听凭皇后下了命令料理了孩子。皇帝受惊太过,去了长春宫休息,自己则跟随皇后留下来,去劝慰玫贵人。

从永和宫出来,夜已深沉。寒冷的冬夜哈气成冰,如懿远远听着寝殿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底的微凉如同被月光映照的茫茫雪野,凄寒而明亮的冷。她从大氅中伸出手来,接住从无尽的暗色夜空中落下的清冷雪花。这样冷清而小朵的雪花,落在灯火通明的庭院中,伴着玫贵人无助而悲切的哭声,冬夜的寒意,无声无息入骨侵来。

第二次。这种生命流逝的无助,是如懿第二次如此真切地体会。

玫贵人骤然丧女,不只合宫惊讶,连太后亦颇为伤心。宫中人心浮动,高贵妃亦在背后私语,玫贵人是骄奢享福太过,才折了孩子的阳寿。流言如沸,幸而如皇后所言,永和宫不许外人出入,玫贵人才免了惊扰,可以安心休养。但玫贵人伤心如斯,皇帝却也再未踏足永和宫一步探望安慰。太后几度欲问皇帝玫贵人死胎之事,皇帝也不过含糊了几句,便过去了。

这一份伤心,最终在紫禁城周而复始的冬雪里渐渐冷寂下去,无人问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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