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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鹭词仍旧烧得?厉害,但少年嘴角带笑,看起来心情甚好。
他继续道:“你说,我是被你从外面?捡回山谷的,吃的喝的全由?你来供养,这才能?活到今天,所以我要在床上?好好报答你。”
眼看陆秧秧杏一样的眼睛瞪得?越发圆滚滚,晏鹭词愈发口齿清晰:“我说我不记得?了,你说不记得?也没?关系,这里是你的家,也就是我的家,你会一直陪着我,不会把我丢掉,只要我在床上?听话。”
句句不离床上?。
陆秧秧沉默了。
“你还说了好多其?他的,我都记住了……”
晏鹭词说着,突然顿了一下,低头咳嗽了两?声,有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来。
陆秧秧:“你吐血了!”
“我的身体好差……”
晏鹭词一嘴血地疑惑:“我以前也总是生?病吗?”
说完,他又咳嗽了一声,他用?手捂嘴,血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淌出,流到了手腕上?。
“阿盈!”
陆秧秧朝着门口又是一嗓子。
倚在门上?的薛盈自然看到了。
见到晏鹭词吐血,她的眼睛眯了一下,随手递过去一个翠绿的长颈圆肚碧翡瓶。
“让他接着,别把血弄到床上?。”
陆秧秧听了,这才发现,晏鹭词躺着的,是薛盈很珍贵的一张竹床,每隔几月便会用?药水浸泡,既能?驱虫,又助安神,但如果被人血或滚烫的水碰到,竹床的效力就会受损,必须重?新配药浸泡、花好一番功夫才能?恢复。
天热的时候,陆秧秧经?常来蹭床睡,对这张床最熟,所以下意识就把晏鹭词放到上?面?去了。
意识到这是那张床以后,她赶紧把翡翠瓶推到晏鹭词怀里,生?怕他的血滴到竹床上?。
薛盈打量了晏鹭词几眼,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没?一会儿,她端了一盆温水回来,重?重?把盆放下,又丢给陆秧秧几张帕子。
此时,晏鹭词已?经?不再吐血了。
薛盈:“他身上?太古怪,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吐血,总之跟发热无关。既然不继续吐血了,就把他身上?的血擦干净,不要抹到我的床上?。”
陆秧秧马上?弯腰打湿帕子,帮晏鹭词把手上?的血擦干净。
擦到脸的时候,因为她的手实在太没?轻没?重?,粗糙糙地就在男孩瓷白细腻的脸上?,直接擦出了一大块红痕。
看到他又被她弄出了红痕,陆秧秧烫到了一般,蹭地收回了手。
她将帕子塞进晏鹭词手里:“药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你自己把脸擦干净!”
……
把药放到炉子上?加热,陆秧秧坐到炉子对面?的小扁凳上?,看着噼里啪啦的柴堆发起了呆。
小时候因为喝醉,闹出的笑话并不少,但没?有一次真的惹出什么祸。所以在今天起床后,陆秧秧不是没?想过晏鹭词伪造的可能?。
但她虽然已?经?不记得?喝醉后发生?的事?情,可身体残留的感?觉还在,光是沉寂下去、不再闹腾的惑心术都能?让她肯定,自己昨日绝对是“饱餐”了一顿。
而更让她确信的,则是晏鹭词刚才说的那番“从外面?捡回山谷”的话。
那完全就是她一本珍藏画册里的故事?。
画册里面?,一个妖女看上?了一个俊俏的正道少年,想要跟他来几场露水姻缘。
那正道少年人品好、家世好,不出意外就是正道下一任的掌权人,自然不会跟声名狼藉的妖女滚到一起。见他誓死不从,妖女便使了奸计把他掳到手里,给他灌了失忆的药。
趁着他记忆尽失,她编了一套“你是从小被我捡回来养大的”的过往,随后连哄带骗把他弄上?了床,然后将他双手缚起,不准他碰她,自己却在他身上?起兴地好一番作弄……
陆秧秧觉得?这本画册画得?好,故事?也有趣,因此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许多句子都能?倒背如流,所以在听到她喝醉后把自己带入进了这本画册,她真的是一点都没?感?到奇怪。
唯一庆幸的是,那本画册是分上?、下册的,陆秧秧只弄到了上?册,因此故事?在妖女即将把那正道少年剥光、正欲颠鸾倒凤时就戛然而止。
起床后,陆秧秧确认了一下,她应该也只是跟画册中一样在最后停下了,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麻烦事?情。
但即便如此,在给好像真的失去记忆的晏鹭词灌输了那些奇怪的过往以后,陆秧秧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对着他说出“我喝醉了,俱不认账!”这种话了……
因为多走了一会儿神,药罐里褐色的药汁已?经?沸腾地冒起了大泡,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
陆秧秧赶紧捏着鼻子灭了火,把药倒进了碗里。
走到门口时,陆秧秧停住脚步,偷偷往里看了看。
竹床上?的少年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努力坐直,认真地把脸擦干净,然后将弄脏的帕子叠好,放到竹床边的小桌子上?。
发现了门边的她,他对着她露出了笑。
此时此刻,陆秧秧仍旧不得?不承认,即便她已?经?见识过了晏鹭词很多的模样,但当?他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纯粹少年的笑容时,她仍旧会因为他的太过好看而感?到呼吸艰难。
因为药熬得?太久,药汁沸腾得?都差点扑出来,因此盛着药的药碗非常烫,她用?了厚厚的好几沓帕子垫着,才不至于被药碗烫到手。
在她偷看的这段时间,热度已?经?渗过了帕子,又开始烫手了。她连忙走进屋子,把碗搁到床边的小桌上?,然后甩着手指降温。
晏鹭词看到后,抓住了她扑棱的一只手,耐心又专注地帮她吹了吹发红的指肚。
他还发着烧,吹出来的气都是热的,论?理是没?有什么降温的作用?,但被他吹过以后,陆秧秧的整只手都酥酥麻麻的,倒是也感?觉不到烫了。
于是,等他把五根手指吹完,陆秧秧就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让他继续吹气。
晏鹭词看到她毫不客气伸过来的,忽地又笑了,笑里有种说不出是宠溺还是纵容的意味,总之是种在陆秧秧的记忆里,从没?在晏鹭词的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如果……
看着帮自己吹手指的晏鹭词,陆秧秧暗自想。
如果他真的失去了记忆,并且相信了她给他所灌输的那些故事?,就这样重?新开始,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不用?再为她身上?的惑心术担心。
虽然增大了他们追查“扼颈”的难度,但他都已?经?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陆秧秧犹豫着,问他:“我跟你说过你的名字吗?”
晏鹭词:“你喊过我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陆秧秧找了纸笔,写?给他看。
晏鹭词看完,问她:“你的名字呢?”
陆秧秧于是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到了纸上?。
接着,陆秧秧又斟酌着跟他说了一下山谷里的几座山峰和?他们对应的峰主,胡编了一些他跟他们的过往,顺便也回答了他几个不重?要的问题。
“所以,我其?实跟他们也很熟?”
晏鹭词听完后,面?露愧疚。
“那我昨日一直躲着他们,他们会不会很失望?”
“你失忆了嘛。”
陆秧秧信口胡说。
“他们会理解的。”
这期间,陆秧秧摸了摸药碗,觉得?它已?经?不烫了,便把它端了起来,几次想要把它递给晏鹭词,都被他问着新的问题给躲了过去。
陆秧秧很快也发现了。
眼前这个人一本正经?问东问西的,其?实就是在逃避吃药。
她板起脸,把药碗递到晏鹭词面?前:“不准说话了,快点喝!”
晏鹭词的确不想喝药。
那个“巫”的药很厉害,喝下去以后,他就会迅速好转,就得?不到陆秧秧这样的照顾了。
见躲不过去,他小声道:“我过一会儿喝。”
“你过一会儿也不会喝。”
陆秧秧小时候为了逃避吃她不爱吃的东西,用?的都明日复明日的是这招,她再熟悉不过了。
“我会喝的。”
晏鹭词说完,停顿了一下:“过一会儿。”
陆秧秧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很不可信,甚至觉得?他说不定会趁她不注意把药倒掉!
但看他这个样子,她又有点硬不起心肠凶他。
她忍不住嘟囔:“你怎么这么任性?”
任性,是什么?
晏鹭词悄悄地思索。
陆秧秧:“不过你现在生?病了,是可以任性一点。”
她想了想,熟练地从竹床边上?的小柜子里摸出她藏在这儿的糖,道:“先吃糖,再吃药,然后还有糖,这样行了吧?”
晏鹭词看着陆秧秧,很快琢磨出了任性的含义。
他自然而然顺杆上?爬,先是点头去拿药碗里的勺子,然后在捏住勺子柄的瞬间,装做无力地松开了手指。
勺子砰地砸回了碗里,溅出了几滴褐色的药汁。
晏鹭词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向陆秧秧被药汁弄脏了的袖子,露出的表情震惊又懊恼。
他仓皇地垂下睫毛,但马上?又坚定地抬起头,很有担当?地向她道歉。
“抱歉,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你把碗放在这里,等我恢复了力气,我自己一定会喝。”
“……哦。”
陆秧秧盯着晏鹭词的手指。
本来白到透明的指尖因为高烧,正透着牡丹般的粉,让人好想捏一捏。
这样好看的手指,就算没?有力气、没?能?捏住勺子,好像也没?那么不可原谅。
但有人却不这么觉得?。
陆秧秧把碗放回桌子时,薛盈正端着一盆气味有助退烧的药草泥进来,要把它推到床底。
这时,她在床上?发现了一滴溅到竹床上?的褐色药汁。
她的眼神顿时凝住了。
“陆秧秧。”
她冷着声音,手指指向被滚烫药汁溅到的竹床一角。
“这是什么?”
看清那个褐色的小点,陆秧秧倒吸一口凉气,手都吓得?发凉。
但马上?,她的手就被另一只比她更大的、炙热的少年的手盖住了。
“薛峰主,你别怪她,是我不小心弄脏了这里。”
晏鹭词对着薛盈,像是个教养极佳的世家少年。
因为陌生?,他的语气略有疏离,却也努力地不失礼貌。
“我现在力气不足,等我身体恢复一些,我会把这里擦洗干净。”
薛盈一怔,眼神带着疑虑,瞥向陆秧秧。
陆秧秧也震惊于晏鹭词方才的举动。
她从来就没?没?有想过,她竟然能?在晏鹭词身上?,看到这种风光霁月、正气少年的样子!
薛盈虽然也对晏鹭词良好的态度感?到意外,但她该没?好脸色,还是没?有好脸色。
“光擦洗干净有什么用??”
她对着晏鹭词也没?有丝毫客气,冷冷瞥道:“你要想替她担错,那在身体好了以后,就先去剁碎十种药草。”
晏鹭词端端正正地向她问:“请问薛峰主,是哪十种?”
“到时候我会拿给你。至于如何剁,要剁成什么样子,就让她去教。”
她乜向陆秧秧,“要是浪费一根药草……”
“绝对不会!”
陆秧秧当?即保证!
“他对灵力的控制比我强多了,我切不好的那几种,他都能?切好!”
“那最好。”
薛盈凉凉地撂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陆秧秧逃过一劫,“呼”地松了一口气。
见晏鹭词在冲着她笑,她重?新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送到他嘴边。
“你自己喝,万一洒出来了还要挨骂,还是我来喂你吧。你赶紧把药喝完,赶紧好起来。”
他能?笑得?出来,显然是还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他揽下来的“剁碎十种药草”,可绝对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啊,张嘴。”
光是想一想他之后的苦日子,陆秧秧就已?经?觉得?他非常可怜了,所以她喂药时特别地温柔有耐心,每喂两?口药,就会给他一颗糖。
“我本来……有些怀疑……”
吃完糖,少年开了口。
他垂着眼睛,声音轻轻的:“虽然我对你很熟悉,很喜欢你,也喜欢被你碰,但我对薛峰主他们,很陌生?……”
他抬起眼睛,郑重?又歉意。
“我现在却一点也不怀疑了。你对我这么好,绝对不是欺骗,是我记不起他们、反而起了小人之心,对不起。”
对着他的眼睛,陆秧秧的心慌得?厉害。
她咬了咬嘴唇,心里的那根弦随着他的话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乱得?不行。
“你别担心。”
看到她神色有异,少年明月皎皎,笑着主动安慰她。
“我会尽快好起来……”
说着,晏鹭词脸一白,拿起帕子捂住嘴,又咳了血。
他似乎是怕陆秧秧担心,先细心地将染血那面?的帕子折了起来,随后才对着她笑道:“真的没?事?。”
他屈起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陆秧秧发凉的脸颊,漂亮的眼睛弯弯的。
“我会好好喝药。喝完药,身体就会好了。”
陆秧秧良心不安到喂药的手都有点抖。
终于,陆秧秧哆哆嗦嗦把一整碗药喂进了晏鹭词的肚子里。
药汁里面?有极强的安眠效力,晏鹭词此时自然是要放任药效的发散,因此很快就沉了眼皮。
他极为规矩地仰面?躺下,两?手交叠在腹前,礼貌地给为他喂药的陆秧秧道了谢,最后,还不忘强撑着睁大眼睛,认真地向她保证:
“我只睡很短的一小会儿,你不要寂寞。等我醒了,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做。”
在他昏睡过去的最后时刻,他看到陆秧秧还捧着空碗陪在他的床头,甚至还顺手帮他把被子角掖了掖。
这事?儿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晏鹭词又开始后悔了。
刚才还是该想办法?不喝药的。
要是能?一直发烧该多好。
他真的很喜欢发烧。
……
陆秧秧确实在晏鹭词身边留了很长时间。
倒不是因为担心发烧的晏鹭词,而是因为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她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她很寂寞……
她昨天跟他说过那么多吗……
是的,她当?然寂寞。
小时候还好,山谷里人很多、很热闹,随便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可以陪着她。
可十二年前的那晚过后,她的眼前就很少能?看到人了,就算能?看到,看到的也是他们沉重?着脚步,匆匆来、匆匆去。
每个人都很忙,没?有人能?长时间地陪着她,从六岁开始,她就几乎总是一个人。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可是整座山谷的主人,她当?然要习惯、要坚强!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些睡不着,心里想要一个只属于自己、可以一直陪着自己的生?物的愿望就会越发强烈……
但那也不算什么!
她早就熬过来、早就习惯了!
偏偏晏鹭词那样认真地说出来,就好像她怕寂寞怕到不行,一刻都不想自己呆着一样!
……就算的确是这样,她也不想被戳破啊……
晏鹭词真是讨厌死了……
早知道就不喂他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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