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时候,汴京内泛出浓浓的喜庆热闹。一年将尽,百姓们开始为年关忙碌。城中主街各处张灯结彩,饭庄酒楼也都搭架了彩楼欢门,道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各家各户都奔忙着张罗年货的置办和与亲友间的人情礼往。
郭氏是个大家族,同僚亲朋众多,逢年过节自少不了一番忙碌。
以往时候,这些零零散散的家事皆有舒窈的伯母李氏和她母亲夏氏操持。今年也不知是怎么,自那日从宫中回来,舒窈就被母亲要求着学习中馈之术,天禧三年的节庆安排也算她学习范畴之一。
舒窈并不喜欢母亲的这项决定。年节了,开封府里到处都是好玩的东西,舞乐所里翠袖连衫,勾栏场内朱唇溅玉。而且城中关扑禁令一放,御街两侧雕廊下都是售卖泥塑彩画、珠翠玩好的小商贩,所卖东西品相良好,价格又合理,正适合出门玩赏时买来把玩。可惜,她现在被母亲抓拘“壮丁”,要与几个嫂嫂们一道帮忙打理家务。
舒窈心中不甚愉悦,好几次溜神偷懒,悄悄逃去其他院子里躲避差事。被抓到包,她倒也不见慌张,就这么安之若素地跟着前来寻人的嬷嬷丫鬟返回花厅,小手微垂,长睫扑闪,端的一幅乖巧听话的模样,让人怜爱无比,不忍苛责。
她这厢鬼马调皮,府人也素知她精灵古怪,要她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听大人们呆板的规诫实在是有些强她所难。所以思量许久,夏氏还是决定只告诉她府里和几个紧要亲贵的往来。
舒窈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东西,初时不熟悉,可一上心,就渐渐看出了些许门道。
她不是寻常老百姓家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她对朝廷局势并不陌生。
如今的官家是个老成持重的保守人,少年时那股御驾亲征的意气已经在多年的太平安逸中消磨干净,现在的他,更像一个不爱管事的甩手掌柜,一有什么大事小情,他就爱往明仁殿送。按说皇后贵为小君,在国事与其商议本无可厚非。可官家过犹不及,不光国是与皇后商量,很多政事他也干脆就交给皇后定夺。
这些可算捅了一干大臣们的肺管子,前朝武曌旧事不远,官家此举不免让人想到昔日的唐高宗。以参知政事寇准为首,一波根植于北方龙兴地的勋旧派大臣极力抵制皇后参与政事。而另一个参知政事丁谓却与寇准恰恰相反,他桑梓在南方吴越,周围拥趸也多出自吴闽荆蜀这些归降所,所护所求有差,两位副相在政事上自然多有分歧。加之寇准为人耿介刚直,丁谓巧狡通变,论公论私,两人都相去甚远。在对皇后理政之事上,寇准一派素来不赞,丁谓一派则以中立暗助居多。
两党分争,官家心知肚明。虽说他是懒得操心,不过却乐得旁观,在丁党逊色或者寇党式微时,他还会不着痕迹妙手回春一把,将落下风的一方重新拉回原位。而高居寇丁两人之上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钦若就是他用的最妙的一枚棋子。
王钦若是个极会逢迎上意,极有眼力劲儿的人物。进士及第,科举出身,曾领衔主修《册府元龟》,王丞相腹中经纶自是无可争议。只是在政事上,王相他唯官家马首是瞻。官家为寇准威望所苦,王相立刻一本疏奏参到御前,说澶渊之盟乃城下之盟,所谓寇准英明非贤相英明而是赖主上年少,蒙蔽圣听。官家迷信吉兆,王相就能顷刻弄来一箩筐祥瑞,什么天书、祥云、双生稻,百年不遇气象对于王相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官家说梦中遇神,王相便能当下会意,准备泰山封禅事,鞍前马后一通忙碌,将封禅事置办的妥帖无比。除了在政治上鲜有建树,王钦若的同平章事做得极合官家心意。
而身为望族贵门,郭氏根在代北,照理本该站在寇准一脉,不过郭家姻亲故旧繁多,牵涉庞杂,所以郭家子孙一直秉承遗训:“郭氏不需结党,也不需站队,唯一要效忠的,只有大庆殿龙椅的主人。”
因为郭崇这条遗训,郭家在京城和应州一直平安无事度过了很多年。然而今年,看着这些节庆人情的厚薄,舒窈隐隐感觉她的母亲正试图悄悄打破这份约定俗成的默契。
“同样是亲家,娘亲派人送往钱惟演大人府上的东西为何要比送李迪大人府上的东西厚了二分?”
夏氏微微一怔,想是没料到小女儿如此敏锐,能察觉她暗中的手脚。
“傻丫头,这是娘的用心。”夏氏弯下腰,为女儿理理鬓间碎发,语重心长道,“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那些宰辅之臣里不论王相、寇相还是丁相,都是官家的臣子。前阵子官家要造玉清昭应宫,满朝文武都反对,唯独丁相力压众议,鼎力支持。官家面上不显,心里却未必不惦记欣慰。你阿姐的公爹与丁相交好,他日丁相若得官家倚重,钱家定然也会受益。趁着现在旁人未曾看清,娘为你们提前铺路。搭上丁相这条线,将来你兄长和侄儿们在朝中也多有利处。”
舒窈张大眼睛,细嫩如瓷的小脸上并未浮现出夏氏预料的悦然快活。夏氏以为她有听未懂,只能无奈地笑笑,摸摸女儿的发顶,轻声叹道:“你到底还小,不明白这些。以后娘再慢慢教你。今天就到这里,不拘着你了,出去玩吧。”
舒窈抿抿唇,盯着绣鞋的璎珞出了会儿神,听到夏氏放行的话,便脆生生跟她道了别,一路小跑回到自己院子。
才踏足进去,她就一扫之前的萎靡敷衍,捉住自己姆妈的衣袖:“嬷嬷,嬷嬷,快去叫我九哥,我有事找他。”
姆妈也不知她遇到何事,见她着急便忙慌点头,快步冲向院外。不消半刻,她就带着九公子折回院子。
郭中慎刚从府外回来,还没进房门就被妹妹身边的姆妈叫住。姆妈言语不详,只说小妹着急寻他,细问她又说不清楚。他还以为是舒窈出了什么事,蹙起长眉,大步流星就往舒窈院子奔。到了近前,看到小丫头安生生站在廊下冲他招手,他才暗松了口气。弯下腰,配合地侧过耳,柔声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舒窈左右张望下,踮起脚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最后两眼水汪地看着他,抱住他袖口来回摇了摇,软声央告:“九哥,阿瑶觉得娘这样不好。”
郭中慎眸底闪过一丝暗芒,薄薄眼帘下,乌黑沉亮的眼睛如一潭从四方汇聚的深水,漩涡迅疾,幽不见底。
舒窈有些担忧地扯扯他的衣摆。郭中慎瞬间回神,对妹妹勾出一个温柔自信的笑,“小丫头,这事交给九哥,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好吃好喝好玩,每天快快活活就行。”
舒窈不悦地龇了龇小白牙,一把拍开九哥摸她脑袋的手,“说什么呢?我又不是踏雪,又不是只会吃喝玩。”
郭中慎眉显宠溺,捏捏妹妹婴儿肥的下颌,低笑道:“是是。你不是踏雪,你比它可重多了。”
“九哥!”
“好好,不说,不说。你也快去休息,等睡醒了,九哥就带你出门玩。”
“好。”舒窈眼睛一亮,牵起姆妈的手就往卧室走,好似生怕走得慢了,九哥会反悔一样。
郭中慎噙笑看她进门,对她身边两个大丫鬟嘱咐:“照看好二娘子,半个时辰后,我来接她。”
玉娘和双成慌忙应是。等到舒窈午睡醒来,便将小主子打扮的齐齐整整,珍珠璎珞点缀鸦丝双丫髻,头上红绣嵌玉的貂绒抹额,身着雪色狐裘的外衫,搭眼一瞧,便知人是个粉雕玉琢,出身金贵的可爱小姑娘。
郭中慎对此很满意,冲玉娘和双成赞许点了点头,英秀眉眼须臾间光华流转,惹得两个女孩儿一下就红了脸色。
郭中慎习以为常,抱起舒窈,步履飒沓走出门去。
汴京城这时节很是热闹,尤其酒楼茶坊这些地方更是宾客盈盈,笑语不断。年关时候,是大宋一年中,少有的不禁赌的时候。关扑禁令放开,城中彩博之所格外热闹。当下,在贵门闺秀间流行一种叶子牌,平常只能拘玩于后园。此时赌坊开放,向晚一到,旧城内外便成了女儿家的天下。乘着斜阳未落,街上红幔软轿,绣帘香车辚辚不绝于道。豪门妇和贵家女纷纷迈出家门,约三五好友,去一处雅致赌坊,或入围观看,或临场下注,也是好生惬意。
郭中慎带妹妹向来是哪里好玩去哪里。青云坊专门招待名门贵女,赌坊内陈设别致,燃香袅袅,不失为一处文雅之所。
舒窈第一次来此,才进门,正打量四周环境,就听一道清脆爽朗的女音冲她遥遥喊道:“郭舒窈,这里。”
舒窈循声望去,恰见端王赵元俨家的小郡主撂下手中牌局,转身提裾,往她这方行来。
郭中慎见此飞速闪身,不等赵林妙近前,就已消失不见。
他躲得快,赵林妙过来并没有看到他。见舒窈自己带着随从站着,赵林妙不由杏眼瞪圆,探着脖颈在她附近来回逡巡两遍。
“咦?就你一个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九哥没来?”
舒窈眼睛闪了闪,抬头望着面含希冀的少女,低低说道:“这里女眷多,九哥他……不便过来。”
少女面色一黯,光亮眸子瞬间蒙上一丝失落色。
舒窈犹不忍心,正想安慰两句,赵林妙自己已迅速恢复,“算了。不来也没关系。这地方场子大,人又多。你年纪还小,我来带你,免得你玩不顺当。”
说完,她就招了招手,将舒窈万分热情地拉到牌桌上,抱着她,让她与自己挨坐在一起。
“你会玩吗?”赵林妙捏着叶子牌,转看向舒窈。
“不会。我只听说过,从来没尝试过。正想学学看呢。”
“那好。你先看我们怎么玩,然后我再教你。”
舒窈认真地点点头,手托下颌,一瞬不瞬地盯着牌局。
桌上三位姑娘斗牌,规则明晰,牌风磊落,倒是不难看懂。再加有赵林妙从旁解释,舒窈触类旁通,也是一点就透。
“小丫头,你好生聪敏。”眼见旁观一局后,舒窈对叶子牌居然能摸索个七七八八,赵林妙不由瞠目笑赞,“说起来,仅仅看一遍就能上手的人,我只见过淑妃娘娘一个。如今,你倒是成了第二个。”
淑妃娘娘杨氏,是个深得皇后信任,放心让其代养太子的女人。在宫里,她既得官家宠幸,又被皇后倚重,还能让太子孺慕,其睿智剔透,其内明练达,可见一斑。将舒窈和她作类比,小郡主也算用心捧誉了。
“明日有闲,不若让你九哥送你去我家赏梅如何?”
赵林妙侧过头,娥眉弯弯地望向舒窈。
舒窈正专注斗牌,听她开口,不由回过身去,余光恰好看到赵林妙提到她九哥时的神色。那是一种故作平淡,实则期待的眼波,就像是晚秋夕阳下的火烧云,五彩缤纷,蕴藏了夺人慑魄的别样神采。
舒窈愣了愣,心中难免有些阻塞。小郡主她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明日我该进学了,去不成的。”
“这无妨。我派人向你母亲打声招呼,她肯定同意你出门。”
舒窈有些为难,刚欲推辞,忽而思及娘亲最近所为,旋即转念。
“好。那我在家等你的花笺。”
赵林妙展颜而笑。因着心愿得尝,她这笑倒比平时紧张羞涩了三分,连与舒窈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低柔许多。
“你人年幼,一个人带随从前往总不让人放心。别忘了要你九哥相送。”
话落,她面上泛起一丝薄粉,似生怕旁人多想一样,兀自解释,“我是担心你才这么说,你回去可不要多嘴。”
舒窈抬头看了眼她,心内小大人一样叹了声气。只怪她阿姊未出阁时,于她讲多了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对藏情少女见潘郎这种事她已了解不少。小郡主欲盖弥彰,含羞带娇的模样不正是话本里写的那样?
舒窈有些头疼地扶了扶额角,对赵林妙点点头,算是答应她的保密要求。
“我还要去别处看看,你们接着玩吧。”
一局结束,舒窈就忙不迭跳下藤凳,她挺喜欢斗牌,只是不太喜欢坐在这里,身边人却想着透过她去接近她另外一个亲人。
这感受让她觉得自己好似在出卖九哥。
赵林妙见她神色疲乏,也不多留,命身边侍女护着,将舒窈安安稳稳送出了青云坊。
才一出来,舒窈就深深地吸了口气,昂起首,大步迈在街上,左右寻看地捕捉着自家九哥的身影。
还没等她找到九哥,斜刺里一道耳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年关时候,你不在家里歇着,怎么跑来赌坊?”
舒窈眉梢跳动,僵硬地转过身,苦兮兮地看向来人。
太子殿下白龙鱼服,一身便装地站在她不远处,质询目光在她和青云坊之间来回徘徊,俊秀的面皮上更是因为见到不可思议事,呈现一种错愕惊讶的神情。
他这样一幅正气俨然貌地盯着她,让舒窈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