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天气有些阴沉,御道两旁的花树枝桠寥落。黄澄澄的枯叶夹杂了晶莹的小雪粒,随着干燥寒凉的北风,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舒窈和母亲坐在绣额香车中,厚重的帘帷将寒风牢牢挡在了车外。舒窈一手捧着暖炉,一手把玩着掌中的翡翠横杆——匠作监已将它尽力修复,裂纹处裹嵌了一层镂花的金箔,翠黄交映,金镶玉缀,比从前还要美上三分。
夏氏惊讶地看着复归完好的小物件,问询中带着一丝暗喜,“这是太子命人替你修的?”
舒窈点点头,“我们说了一会儿子话,他就着内侍送去匠作监了。”
夏氏笑容加深,搂过女儿,别有深意地说:“正该这样。阿瑶,与太子相交融洽,是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幸事。”
舒窈嘟嘟嘴,不以为然,“他们有此想法,定然是没被太子捉弄过。”
夏氏讶然一怔,继而莞尔嗔斥:“你这丫头,又在胡说。太子他是将来的天下共主,是富有四海的国君。你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尤其不能再伤了太子殿下。”
舒窈小小得皱了皱鼻子,不无撒娇:“知道了,娘亲。阿瑶记下了。娘亲今天好生奇怪,以往阿瑶这般,也不见你如此告诫。”
夏氏揉揉女儿顶发,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丫头不让人省心?这么娇蛮任性,为娘若不趁早对你敲打敲打,有朝一日你若到了……夫家,还不一定被如何对待?”
“娘亲无需忧虑的。阿瑶今年才开蒙,距离聘人许嫁还早。”舒窈满不在意地挥挥手,拉了车厢小屉,无忧无虑地玩起黄铜鸠鸟。
夏氏面笼清愁地看了会儿女儿,低低道:“你阿姐如你这般大时,早已许给钱惟演家大公子。你这个年纪算是晚的。”
话落,不知想到何事,夏氏怅惘地轻叹了一句,半晌喃喃:“但愿你叔祖从金城的来信能打消你祖母的心念。”
舒窈自手中玩物上抬起头,困惑茫然地看眼母亲,见她恍若不觉,才又继续拆玩鸠鸟。
车到府巷时,近前传来一阵吵杂。舒窈从车壁探出脑袋,一眼就望见自家门前停驻了一溜儿的马车,逡视过马车徽记,舒窈眼睛一亮。
“是九哥的人。娘,九哥从应州回来了。”
夏氏心头一紧,将女儿下意识拢抱怀中。
“娘?”
夏氏微勾了下唇角,轻声道,“当心点,别摔下去。坐好,等会儿下车去了中堂,你就能见到你九哥了。”
舒窈乖巧听话地窝坐回去,待车停稳,不等丫鬟们上来搀扶,她就径直跃下马车,一溜儿小跑奔往中堂所在。
“二夫人,九公子回来了,你看老封君那里?”
“怕什么?”夏氏见女儿背影消失,眉目一凛,睨向身边的嬷嬷,昂首道,“好歹是我的儿子,让他替我从金城带个消息而已,她能怎样?”
福嬷嬷被那一眼瞪得讷然低头,闭了嘴如寒蝉般噤声不语。
夏氏振衣拂襟,端正仪态,款款走近中堂。中堂内恰传出一阵笑闹声,她儿子正用那把清朗优雅的声音逗着她小女儿。
“好你个丫头,是使了什么法子哄的祖母?不过一个月不见,祖母只疼你,不疼九哥了。”
“九哥好是没羞。”小丫头伶俐狡辩,“原本祖母就疼阿瑶甚过疼九哥。你若嫉妒,大可以……呀,快放我下来,不然……不然我可就踏脏你袖子了。”
“不放!”男声不为所动,“来让九哥掂量掂量。哟,比我走前可重了不少,肯定又背着九哥吃了好东西。”
“才没有!”
甜糯娇软的女童忽地发出一声惊呼,夏氏心头一震,不及多想便跨入门内。
堂中嬉笑戛然而止。
被哥哥举高在半空的舒窈见到母亲前来,不由悻悻地收了手,挣扎下地,对着夏氏暖暖唤道:“娘亲。”
背对夏氏的九公子面皮一僵,转脸收起浅笑,朝夏氏躬身一礼。
“见过母亲。”
他是个丰神湛朗的青年人,鬓若裁,眉如画,二十七八的年纪,身材颀修,星眸朗目。见礼时,口吻中也不知缘何带了丝清冷,与适才跟妹妹玩闹时的温醇宠溺判若两人。
夏氏复杂地看一眼儿子,难掩关切,“此回金城,路上可是顺利?”
郭中慎敛眉垂目,平淡古则,“劳母亲挂问,中慎一路安好。”
答话里恭谨有余,亲昵不足,夏氏不由面有涩意,欲言又止。
上首老封君这时终于徐徐开口:“回来了?今天在宫里没出岔子吧?”
夏氏不敢怠慢,将今日所遇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好说太子是个温厚人。”
得知事平,柴老封君暗松口气,点着小孙女的鼻梁佯怒:“若是太子气量狭小,真追究起来,祖母看你怎么办?”
舒窈忙捂着鼻梁闪至郭中慎身后,从他手边探出小脑袋,水濛濛的大眼睛长睫扇动,像墨色蝴蝶振翅,可怜兮兮望向柴老封君。
老封君瞬时心软,无奈地虚指着她脑门,“你个小机灵鬼,该让祖母说什么好?行了,赶紧随你九哥下去,祖母跟你娘亲商量些事。”
舒窈眉目弯起,牵了郭中慎的手,欢喜雀跃地与他一道离开。
廊边犹能听到她脆软的声音:“九哥,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踏雪好不好?秀秀送我的狸奴。可好看了。”
郭中慎抱她过窗,低头噙笑,“怎么?不想跟九哥去樊楼了?”
“要去。不过需带着踏雪一起。”
“好,依你。就带着你那狸奴一起去。”
兄妹俩声音渐远,待完全听不到,柴老封君才忽然凌厉了双目,眼波如刀直逼儿媳,一字字道:“别以为老身不知你干了什么?你跟金城的往来老身一清二楚。”
夏氏呼吸顿止,脸色骤白。
柴老封君瞥她一眼,冷冷道:“你叔父远在代北,你以为他对京城局势了解多少?这朝中,官家怠政,宰相王钦若徒有辅国之名,副相里寇准老儿顽固强硬,丁谓奸猾,如鼠如蛇。没一个能得长久。你二叔出身行伍,行军打仗可以,朝中是非他能看多远?由他决断,囡囡将来不定是被许给寇党还是许给丁党。”
夏氏动了动唇,到底没有说出话来。
在她婆母眼里,天家赵氏陈桥兵变,逼夺江山,实在算柴氏可恶之人。她能畏于形势,让大儿子娶明德皇后的胞妹;也能低头迁就,让颍川郡王与小儿子做儿女亲家。但要她心甘情愿与皇宫赵氏结亲?除非她死,否则此事难比登天。
“阿瑶是个精灵聪慧孩子。老身有意让她置身朝廷漩涡之外,许个身家显赫又富贵无忧的闲散门第。”
夏氏听弦知意,豁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柴氏。
柴封君视若无睹,淡淡道:“郑国公府聪儿那孩子就不错。出身与阿瑶堪配。性情也敦厚,论亲缘,他还算阿瑶的表兄。就他吧。”
“母亲万万不可!”
“如何不可?”柴氏凉凉地扫一眼儿媳,话带薄刺,“莫不是担忧女儿许到花架子的国公府,会挡了你向上的路?”
夏氏赶紧摇头,连道不敢。
柴氏眯起眼睛,闲闲倚靠在床屏上。
“老身这辈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你那点小心思,趁早给我收了。”
夏氏死死地攥握住手心,闭目阖眸,深吸口气,强自按捺下心头汹涌的怒意,。
中堂里婆媳相对默然。舒窈和哥哥却已出得府门,赶去了樊楼。
樊楼初名“白矾楼”,始建于五代,太宗朝时更为现名。因曾数次接驾过天子,它还有“东京第一楼”的美誉。樊楼在御街北段的东华门景明坊附近。紧挨皇宫,距离舒窈家也不远,是达官贵人和朝廷勋贵最喜去的酒楼之一。
在东京,有大小酒肆二百余所,正店七十二家。之所以能够折桂业界,樊楼内不止有驰名中州的“寿眉酒”,还有挂牌写单的四百余道菜。
身为豪门闺秀,就算从小饕行市井,舒窈也不敢说自己已品完樊楼所有菜式。
樊楼菜式繁多,格局雅致。自东楼进入,兄妹二人需穿过飞桥彩廊,才能到达他们常用的中楼二层小阁子包厢。
店中郎生熟识京中贵客,兄妹才落座,就有店生欠身到郭中慎面前。
“郭九官人,今日要吃些什么?”
郭中慎看了眼妹妹,扬扬手:“她说什么就上什么。”
店生旋即转身望向舒窈。舒窈正小心翼翼地逗弄着怀里一只小奶猫。
奶猫儿巴掌大小,背毛乌黑油亮,只有四蹄雪白,就像穿了毛茸茸的底靴。一双正宗的月影金丝瞳碧汪汪看着当下,眼中细线随舒窈手拿的毛团来回移动。
“上几个惯常的菜式。然后找个好点儿的寄放猫笼,把踏雪放进去。”
大宋养猫成尚,很多店家,不拘是什么行业,都会在店内安置猫笼以备客人之需,樊楼自然也不例外。
店生得了吩咐,轻手轻脚抱过踏雪,无声无息退出门。
他刚走,郭中慎长随就来敲门汇报。
“公子,张四娘子来访咱们二娘子。”
舒窈眼前一亮:“秀秀?快让她进来。”
长随暗瞧眼郭中慎,见他默许,方躬身让避,撑手打开厢门。
厢门外,俏生生站着一位青衣翠裳的文弱女孩儿,身材瘦销,形貌娟丽。
舒窈一见她便从椅中跳了下来,挽着她手引她入座。
“你不是随娘亲去杭州探外祖了吗?何时回来的?”
宁秀眉眼罥淡,讲话声音绵柔细弱:“昨日才到京城。本想今天去找你,不料母亲带我来此约见一位长辈。我正等着,就见店小二抱着踏雪从包厢前走过,我猜你肯定也在,就一路寻过来了。”
“从杭州一路劳顿,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又犯寒咳?”舒窈面含关切地打量着秀秀,知她身有不足,忙转身示意店生在阁内多添几个暖盆。
店生来而复去,阁内只留被妹妹忽视的郭中慎委屈不满。
“阿瑶。”郭中慎幽幽出声,提醒道,“九哥也是刚从外地回来。”
这男人生了副风流标致貌,此时凤目尾梢斜斜挑起,愣是显出了一番寞落寂寥神色。
舒窈知他作怪,仍是倾身欺近他,于他肩背处毫无章法地揉揉捏捏。
“九哥一路辛苦劳乏。阿瑶可是心疼了。”
丫头力道微薄,根本无济于事。可这举动却让郭中慎长眉舒展,唇畔顷刻泛出止也止不住的笑容。
舒窈眼珠儿“咕噜”一转,松手就奔向秀秀:“快与我说说,你在杭州都赏了什么美景,吃了什么美味?”
郭中慎笑容立马崩塌。
宁秀被兄妹二人逗得忍俊不禁,拿冰绡丝帕掩住口,拍拍舒窈,“先别闹。我过来是想看看你。昨日我二姐到升国公主府赴宴,席间听公主说你把太子得罪了。我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窈也不瞒她,竹筒倒豆子,把起因经过都告诉了她。
宁秀听完,脸色泛白,犹有余悸责道:“你怎么这么大胆子?也幸好没事儿,不然老封君他们可要操心了。”
“我又不知他身份。”舒窈狡黠地弯弯眉梢,笑绽出两枚梨涡,“再说,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秀秀无声斜睨她一眼,苦恼地扶了扶前额。
她跟舒窈这对手帕交,当真是静与动,软与坚的相会。
同是高门深宅,开国元勋之后,她是个温婉早慧,乖顺得体的姑娘。表里如一,听话孝顺。见过的她的长辈,无不赞她知书达理。舒窈则不然。这丫头古灵精怪,泼辣伶俐,一贯不按牌理出牌。
在人前,他们都能端出高雅的闺中小姐风范,拿最美好的姿态,行最标准的礼仪。可背过人,舒窈就极为大胆调皮,一个不留神,她就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
什么爬树掏鸟,蹴鞠摔跤,彩博关赌,没有她不愿意玩,没有她不愿意试的。加之她是府中幺女,上头有一帮宠她疼她,把她当掌中珠,心头宝娇惯的兄姐,外能为她撑腰,内可替她受过。尤其郭九最甚,把妹妹当闺女养哄,不分好赖,尽干些“助纣为虐”的事儿。
与郭家相熟的人都知道,在舒窈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郭府设宴,请来亲戚好友为老封君贺寿。宴席上推杯换盏,气氛浓烈。先颍川郡王赵德彝一时高兴,多吃了几杯,醉意微醺,被侍女扶到侧厢小酣休息。
不料舒窈这丫头竟悄悄潜入郡王所卧,携着郭九给她从席上盗来的一盅酒水,颤颤悠悠全倒进了郡王的被窝里。郡王爷被惊醒,见到罪魁是她,哭笑不得地抓住她手腕,拿桌上小尺轻轻打她手板,佯怒质问她,缘何弄湿他的衣服。
被逮住现行,舒窈也不慌不乱,笑咯咯仰看着王爷,乘他不备,一把抢过小尺,在他屁股上“哒哒”还了几下。还一本正经地反问:郡王好生淘气,缘何尿湿了我家床榻?
颍川王闻言哈哈大笑,将这小淘气包弯腰抱起,非但没责怪她,反而派人给她订做了一套黄金戒尺,戏言说:“以后你心有不愉,再要罚人时,尽可说是奉王命行事。”
轻飘飘一句奉王命行事,让旁人看出,颍川王爷同是位“为虎作伥”的主儿。
宁秀忆及前事,心中难免暗叹:既然连当伯父的阿瑶都不畏。对于做侄子的那位,她作弄一番,也确实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