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然和两名随从骑着马,进了凤尾城,一路上走马观花。
这凤尾城虽然小,但是与云州相比,却别有一番风味。
兹然听着身后两名随从对路边经过的渔家女郎品头论足,甚至带了一些不纯洁的字眼,不由得笑了。云州八卫里面,就属他的卫队管理最为松散,所以手下人一个个的在云州地界像是纨绔大爷一般,简直无恶不作。而且兹然天生带有一种破坏欲,看着眼下这番凡世盛景,心下总觉得不舒服。
凤尾城,城主府内,负剑的武士一个接向一个,把讯息传到了边钊的耳中。
边钊本来与爱妻在厅内闲聊,听到消息,爱妻随即退往内府。城主府分内外两府,由一个小湖和一条长廊隔开。
边钊带领着一行人向外面走去,边走边问道:“二弟在哪里?把消息告诉他没有?”
身后的人纷纷说不知。
一行人穿过四进大门,终于到了大院。
府门外,兹然领着两名随从,骑马凝然立在阶下。
兹然看着两个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戒备自己的边家武士,饶有兴趣,如同观察两个黄花大闺女一般。这两个武士也干脆,如同雕像一般,对兹然的目光视而不见。
渐渐的,两名随从已经不耐烦起来,座下的栗色大马不停的踏蹄,在白石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
兹然开口道:“行了,进去吧!主人既然不欢迎,难道我们还腆着脸在这里等着被迎接?”说罢,三匹大马凌空嘶鸣,化作魅影冲进了里面。其间两名边家武士也真是悍不畏死,竟然生生以血肉之躯,想要挡住三匹军马。
边钊一行人刚来到大院的时候,便看到三骑不可一世,生闯进府,而两名边家武士被撞飞,口吐鲜血。
边钊身后当即便有人想要发作,却被边钊给拦住了。边钊亲自查探受伤武士的伤势之后,吩咐人抬下去好生将养,随即虚眯着眼睛,望着兹然。多年不见,当年的对手面容竟然与记忆完美契合,丝毫未变。
兹然长发披肩,虽然尖耳猴腮,却长得高大细长,背负两把圆月弯刀。在众人面前百无聊赖,没有一点要下马的意思。
“蛇卫大统领,兹然……竟然亲自登门。”身后人听到边钊口中喃喃出声,他在不停的思考兹然来凤尾城的意思。
云州雷家昔日靠三支近卫骑军起家,当年雷家老太爷反水云家以后占据了云州,三卫渐渐扩充到了八卫。蛇卫正是其中之一,而兹然一直堪称蛇卫第一人。他甚至杀了蛇卫的第一任统领,却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得到升任。
兹然忽然一冷,从狭长的双眼中射出锐利的目光,狡诈而又残酷的盯视着到来的一行人。他不断的掉转马头,驱使着栗色大马在院子中来回小跑,耀武扬威。而两个随从则笑出了声,戏谑的看着众人。
兹然居高临下,虽然是来客,却一直在等着主人抢先开口说话。边钊也没有争竞的意思,拱手行了个礼,道:“不速之客,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何不随我入大厅饮一杯酒水解解乏?”边钊在言语中轻轻的刺了兹然一下。
兹然没有立刻接话,也不下马,狭长的双眼虚眯了一点,看着边钊身后按剑而立的武士,微微有挑衅之意。他开口道:“十六年前一战,把凤尾城的城门打破了,难道也把边家人的骨气给打没了吗?”言辞之中颇有怒其不争的意味。
兹然趾高气扬,这意味在众人听来可就成了极大的讥讽。
忽然,兹然侧看向了不远处。
边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个男子无声无息的从墙外翻了进来,其中一个男子身着黑袍。
边钊低下了头,微微的一笑,往后面退了半步。
众武士看到来人,都大声的唤了一声“城主”,极为兴奋。而忍不住已经拔出剑的武士也将剑收了鞘。
兹然心弦骤地绷紧,暗自思量片刻,随之下了马,呵呵笑着对边钊说道:“刚刚大公子请酒,听说大公子也是好酒之人,既是同道,那咱们就来一个不醉不归!”
边钊矜然自笑,心下想到:“大公子?好遥远的称呼!”
来者二人,其中身着黑袍的边锋,众人口中的城主,看起来犹然很年轻,也就二十岁上下,虽然眉心总是紧锁着一股凝重与悲哀,却保留了少年时候的风流隐逸。
他正是边云决的父亲,与边云决依稀有四分相似。
他身后的三弟边钧,看起来年纪倒比他还大些。
边锋来到边钊身旁,不经意的瞥了兹然一眼,轻轻开口问道:“何事?”
兹然瞥了身后两名随从一眼,眼神阴狠。两名随从心下一跳,连忙下马。随即兹然恭敬的向边锋行了一个礼,唤道:“二公子。”
“蛇卫兹然?”边锋这时看向了兹然,道:“我记不起什么时候跟你打过交道。”
兹然神态更加的恭敬,道:“七杀破军,贪狼崔巍。二公子昔年身为云州三大俊杰之一,风流命古。云州城老人至今犹然思慕不已,小人彼时微末之身,曾经有幸得见风姿,如今再慕天颜,公子风采依旧。”
边锋说道:“十六年前云州夜袭凤尾,你参与过没?”
兹然说道:“十六年前小人忝为蛇卫小小队长,自请出调,率军去了新城,监督新城的开辟。小人既然奉命出使凤尾城,自然一切以边家为重,如果派遣一个边家旧日夙敌,岂不大煞风景!”
边锋说道:“原来如此。”
一旁的边钧撇了撇嘴,他一向冲动,看着兹然故作姿态,心里已经焦躁了起来。十六年前,边钧一夜成长,心目中向往的风华意气日渐流失,剩下的只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乏味。
一干人等开始朝大厅走去,边锋在前方随口说道:“蛇统领远来辛苦。”兹然随之恭敬答道:“小人不敢。”
边钊在一旁吩咐,要在大厅摆酒请宴。
“不过——”边锋话头虽转,口吻却依然平淡:“边家既非雷家家臣,三年一度的云州大典也在数月以后,兹大统领来我区区凤尾小城有何贵干,还是先说清楚为好!”
兹然在身后接话道:“小人正要禀报,雷城主听闻边氏有子佳成,希望在一百天以后的云州大典,边家能够主动提出,让边家子跟随我云州世子,一同修行……”
边锋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一干人等正好走到了大厅门口的阶梯处。
所谓跟随雷家世子一同修行,话虽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奴为仆而已。
边家武士听到这话,多有愤慨之意,而边锋转过身,看着兹然的目光却有如在看神经病一般。
兹然被边锋的目光刺激到了,心下一冷,面上有了怒意。随后,他很快收回了气势,缓缓垂下了眼帘,轻声解释道:“云州世子雷哲,少小时候一身卓绝天赋便凸显,二公子想必见到过了。这些年他在修行路上更是耕行不辍。边公子与世子年龄相仿,一同修行对彼此互有教益。”
“雷家世子纵然是金玉之资,却也没有要让我家决儿去做雷家家奴的必要吧!”边锋竟然直接说了出来,倒把兹然给听得愣了。
一旁的边钧大怒道:“好教云州城知晓,你雷家的世子就算是天上的凤凰,水里的蛟龙,别人也不一定非要贴上来!你雷家人当主子当得太安逸了!”
兹然说道:“城主说过,边公子将是云州城的客人,会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务必让边公子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边钧摆了一副嘲笑的表情道:“我边家子孙何必给人当凤尾,拾人牙慧?我快把我牙给笑掉了!”
兹然情绪没有变化,说道:“城主的意思……”
“城主的意思是什么意思?”边锋轻轻打断了兹然的话。
边锋口中的“城主”和兹然自己口中的“城主”本非一人。边锋一开口,兹然便觉得难以开口。
他字斟句酌:“城主的意思,也是老城主的意思。”
边锋轻笑,然后变成了嗤笑,笑声持续,渐渐变成了揶揄。
周围的边家人被笑声感染,也是纷纷大笑起来,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就连一向平淡的边钊也是咧开了嘴。
兹然的身形矮了几分,这并不是害怕。蛇要攻击的时候,往往便会伏低头颅。
边锋说道:“边家知道大统领的来意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云州城应该多派些人来的。”
兹然恭敬道:“小人自知鄙陋,城主委派于小人,自然是知道这件事强求不来。只是希望二公子能审时度势,作出应有的判断。”
“这酒没有再喝下去的必要了。”边锋开口道,“城主府的酒也不是什么琼浆玉露,大统领实在要尝鲜,可以上街去酒行沽一两碗品尝,都是一般滋味。”
“什么?”兹然没明白过来。
边锋说道:“大统领请回吧!边家纵然好客,却也看重做客的规矩。”
边家人随即摆出送客的姿态。
兹然突然歇斯底里大叫:“二公子还是那般不近情理,墨守成规!边家子孙追随我云州世子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何必拒人以千里之外?宁为鸡头不为凤尾?那凤尾城为什么不改名叫鸡头城?二公子想必还记得十六年前——”
一个黑影冲向了兹然,黑影太快,所有人都没有看清。兹然心下大惊,急速后退,双手要取出后背的两把圆月弯刀,两根手指却早已摁在了兹然的后颈——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后颈传来,兹然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被摁断了,额头上冷汗不断冒出。
一招制敌。
周围的边家人坦然看着,似乎这一切平乏无奇,只有亲身经历的兹然才对那种无力感分外恐惧。多少年了,这种感觉从少年时便萦绕周身,现在又回来了。
边锋言语依旧淡然:“你难道不怕死吗?”
兹然额头冷汗滴下,他竭力保持语调的冷静:“我何必怕死?”
何必怕死,意思是边锋根本没打算杀他。
既然没打算杀他,边锋便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他放开了兹然,背对而立。
兹然却跪了下来,道:“城主说过,边公子如果不愿意去云州,那么身上将会被种上奴痕。”
奴痕?周围的人都是不解,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只有边钊暗地里握紧了拳头。
边锋道:“边家世子当然会去云州。”
还没等兹然高兴起来,边锋又道:“不过,是以边家的方式。”
边锋说罢便转身离开。
兹然悄然行礼。
边家人都看着他,这下真的要送客了。
兹然与两个蛇卫上马准备离开,这时候从大门外走进一个粗犷男子,雄壮魁梧,渊渟岳峙,络腮胡,长发披肩,约摸四十岁年纪,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右眼上方斜下,贯穿了他整张脸。
他的背上背着一柄如同门板一般的重剑。
只见粗犷男子咧嘴一笑,脸上的伤疤仿佛活过来一般。
他闪向三人,双手举起重剑,“咔嚓”两声,将两匹栗色大马斩首,马血瞬间染红了一地。
马声嘶鸣,幸存的那一匹马惊吓之下前蹄上跃,险些将背上的蛇卫颠了下来。
兹然在空中一个飞跃,落到了地上。两个蛇卫的手已经摸到了武器,而兹然身形下低,目光冷凝,如同即将噬人的眼镜王蛇。
缓缓地,兹然站了起来,没有说话,若无其事的从粗犷男子身边经过,走出了大门。
随从当即就要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兹然,不过兹然没有理他,默默想着心事。
“……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卢,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
兹然忽然被远处传来的颂子声唤醒。
只见一个缠头的酒保,在两坛大酒缸前,捧着一卮酒,边唱颂子,边摇晃着美酒,发出芬芳的酒香,向来往行人叫卖。
兹然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酒保看到兹然,连忙逢迎道:“这位爷,您是行家,来一口酒尝尝?头春新酿的紫竹酒,正宗的松花陈酿也有!”
兹然道:“量一碗尝尝。”
“好嘞!”酒保将长长的竹筒伸进缸内,量了满满的一筒,小心翼翼倒在白瓷大碗内。
色如琥珀、晶莹剔透的酒水在碗内跳动。
兹然闭上眼闻了一下,竹香浓郁,令人陶醉。
兹然一饮而尽。
一旁的酒保笑眯眯的盯着他。
兹然品味了一番,道:“水浊了点儿,味道也淡了点儿。”
酒保道:“爷哎,你担待!这竹酿酒着实不易,城外取回紫竹嫩叶以后,回来得来回蒸煮,去苦留香,再放到地里面窖藏。滋味虽然淡,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嗯,不错!”兹然在桌上排出两枚碎银,道:“再来一碗!”
外面,两个随从又对着路边经过的一个妙龄女子挤眉弄眼,指手画脚。
兹然走近,说道:“想要吗?”
随从笑道:“那女娃皮肤虽不细腻,眉眼之间却着实撩人,让人心痒难耐!”
兹然眼中精光一闪,道:“日后你我踏平这凤尾城,你们尽管随心所欲!”
这时候,酒保笑眯眯的捧着酒碗走了出来。
兹然接过酒碗,同样是一饮而尽,然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走出城外,涛声远远传来,兹然回头望了望古旧的城门上方“凤尾”两个大字,随之看向了那匹仅存的栗色大马。
那名出剑杀马的粗犷剑客当然是故人,留下一马意思是三人骑乘一马回云州城,极尽羞辱之意。
长风……这个边家的奴才,还是那般的不羁,还是那般的让人讨厌!
兹然背上两把圆月弯刀微鸣,空中划过一道冷厉的月光,马头随之坠落,马身应声沉重倒下,从脖子中喷薄出鲜红的马血。
兹然再望“凤尾”两个大字的时候嘴角便含蓄的挂上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