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海天之际,红日喷薄,带着一夜蛰伏的厚重,淡然出场,再次君临这片天地。
在浩浩神州以南两千里处,漂洋过海,便可见一座孤悬海外的大岛。
大荒历一九四九年,九州百姓为避开彼时的天灾与战乱,便兴建大船,带领族人,准备下南海寻找传说中的南海极乐之地。极乐之地号称上天赐予世间的礼物,浩土九州灾祸频仍,百姓十不存一,这便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诸般磨难与困苦之后,一座原始大岛有如黑暗中一丝曙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纷纷登岸,这座大岛被他们亲切的唤作——雏岛。
这个简简单单的故事便从雏岛西南的凤尾城开始,时年大荒历六九四九年。
凤尾城在西南十六城之中,属于一座年轻的城池,建立不过一百六十余年。城内城外居住有约摸两万余百姓,其中大半是渔民。每到清晨,朝阳将出未出之际,将近两百条渔船从凤尾城大夏湾借风驶出,然后有如空中的海鸟出海一般,飞快散开,消失在海天,极富壮丽。
此外凤尾城冶铁工艺冠绝雏岛,所铸造的铁器行销内外。
凤尾城出城,城外二里处有一片紫竹林。林中春夏皆有嫩笋,而城中的顽童经常呼朋唤友,到这里来玩耍打闹、吹风消暑,兴尽意满的时候,便削下一根翠竹,做成一支短笛。这里的孩童从小就会吹一两只曲子,笛声从林中逸散出去时,伴随着风吹翠竹叶,有如林鸟的轻鸣。
看到了紫竹林,再由此向着左边大路,不过半晌功夫便可见到大夏湾。而由右边的小路前进,走五里路,便可见凤尾城海神山,海神山上只有一座孤庙,孤庙中有一艘旧船,看着年岁极老。此外并无其他神祇雕像,只有一个不知年月的老司事,守着这座建筑。
孤庙其实是没有名字的,“海神”其实是山名。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孤庙也被人们唤作了海神庙。
从紫竹林到此,虽然只有五里路,但是路面却极为曲折,路两旁长满了花草。凤尾城里面的人每每上山朝奉,手中总要握着一把种子,虔诚走过的时候便将种子撒下,久而久之成了如今这番情景。
海神庙中,长年见那老司事一袭黑袍,或坐或立,凝然静止。他身材不高,骨瘦如柴,然而精神似乎很好,虽然看不出到底有几分年纪,但是每月惯例必要亲自上山朝奉的一位百岁老人,在老司事的面前却依然恭恭敬敬的执孙辈礼,由此可见老司事是那一类不知越过了多少次古稀的老怪物。
雏岛人尚武,嗜杀,赏识的是以初生牛犊之势就敢冲进十万大山,与为恶的妖兽大杀四方还能全身而退的年轻人。但也因此偌大的一个岛,英杰豪雄往往早夭,曾无一个积年。在中土神州,有时候区区一个无名的家族,也许就藏着一个保家护人、安稳家族根基的千年老妖,世人称之为底蕴。而在雏岛,手底下亡魂无数,平生走南闯北,一生遍历传奇的英才豪杰,几乎不到两三百岁就寿终命陨。
老司事德高望重,本该是歆享万家香火的祖宗,可是他没有。他一个人住在城外的海神庙,心稍微诚一些,爬上不高的山,进庙多半能看到他,并且接受他的祈福、祝愿。年纪特别大的,老司事有时候会停下来说说话,不带半点神仙气,也就是些家长里短,世事无常。
老司事有时候说话稍微多一些,却都只是对一个同样一袭黑袍的年轻人说。年轻人是老司事一天见得最多的人,时常跟随老司事,遥望着海天千里,苍狗白云,加上鸥鸟翔集。老司事从来不看身后凝神站立的年轻人,言语平淡,信手拈来。
与年轻人望着海边日出的时候,老司事曾经闲聊说过一些年轻时候的事。
老人家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有一道坎,代替别人进了暗无天日的京城大牢。彼时年轻,火性极重,在几尺见方的牢房里,透过小窗,看着每天的日出日落,渐渐也就成了难以忍受的煎熬。
后来,有外敌率领数万精兵,其中甚至有五千甲骑具装的重甲精骑,转战千里,绕过边城重重防线,进犯京城,震慑皇朝内外。
彼时大将军将老司事从监狱中强保出来,言谈不过半晌。老司事便一个人,背两把短戟,握一杆长枪,领一百五十陷阵军士,背守南门。南城门在他们出城之后,轰然闭合,老司事听着城门闭合的声音,心中竟然没有起一丝涟漪。外敌很快探知四面十二门的底细,随后重兵攻取南门。然而一百五十陷阵军士,竟然如绞肉机一般,强行把想吃软、肉的外敌给摁在了南城门外。
老司事与大将军同宗,就连老司事进牢房也是大将军亲手写的笔谕,一百五十陷阵军士也皆是大将军府的府军。彼时京畿防卫空虚,京防两大营都在两百里开外,大将军原本是打算牺牲这些人,故意示敌以弱点,引诱外敌强攻,以此换取时间。这一百多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外敌又岂能料到,等到回过神来,京防两大营已经在十里开外了。
战后,老司事周身沁血,将自己染红得如同一个血人,随即重病卧床,休养两年多方才重新出现。
老司事因此战一鸣惊人。彼时老人们都感慨说前几年的牢狱之灾竟让他的个人修为登堂入室了。
时过境迁,旧事难再,来到雏岛之后,年纪大了,看着这与内陆迥异的海边日出日落,老司事越看越有味。
听着老司事说故事的年轻人当时咂舌不已:京城,数万兵马……这些与雏岛上的风土格格不入的字眼,揭示了一段如火的辉煌。老司事果然不是本地人。
日出,就如同往鱼池里撒下一把饵料,万鱼朝奉,水面随之沸腾。
而凤尾城也因日出带来了新一天的朝气,城民开始忙碌起来,街道变得喧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海边的渔舟货船,大的小的,绳索船锚,都一一解开拉回,即将踏上征程。
遥远处的礁石上矗立的灯塔,彻夜不眠的灯火却暂时熄灭,并且绕过九曲十八弯的青石梯,从中走下一个负剑的武夫。
贩卖早餐的摊铺,一字排开并连成的长桌,食客们坐在凳子上,朵颐着可心的饭食。忙碌的老板时而打开锅盖,吹开扑面的水汽,摊下带着海滨风味的面饼,时而擦擦手,将正蒸着的近乎一人半高的蒸屉,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一叠儿起来,掉个个儿,放在咕咚的热水里面,热着等着。食客唤一声他的名姓,他便迅速的应一声,然后为其带去每个早上的“老样子”,之后再跑回来,继续照料着自己的宝贝们。
海神庙内,老司事身边的年轻人,名字叫边云决,极为貌美。因为自幼跟随老司事修行,面美之余,龙骧虎步,自有另外一种隐逸风流。
边云决在海神庙上凝神打坐了一整夜,在拂晓之际,老司事来看了边云决一眼,便再次下山了。
边云决在老司事走了以后,心沉意静,再次陷入了养神练气的灵境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青草被踩压的轻微声音将边云决唤醒。边云决仍然闭着眼睛,灵觉外放,能感知到一个身影朝自己缓缓靠过来。
一股熟悉的香气飘入鼻中,边云决心下微微一笑。随即耳畔吹过轻轻的呼吸声,边云决随即睁开了眼睛,笑看着那道倩影,唤了一声“敏敏,别闹!”
被唤作敏敏的丫头凝然站立,双手背在后背,上身前屈,正要轻咬边云决的耳朵。听到边云决说话,她退了回来,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边云决。
边云决说:“怎么了?”
敏敏开口道:“你忘了啊?”
边云决想了起来,连忙站起,说:“这么大的事,我竟然差点忘记了!唉,我真是糊涂。”
敏敏轻轻说了一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你不会真的忘记了吧?”
边云决连拍脑门:“容我补救,容我补救。”
两个人下山,敏敏静静跟在边云决的后面。
边云决问道:“话说回来,天色这么早,敏敏你是怎么出来的?”
敏敏在身后静静跟随,好久方才出声:“爬出来的……”
边云决大笑,道:“偷出内府曰狗窦大开。”
敏敏说:“你嘲笑我。”
边云决道:“怎么会!不过家里人如果不知道你在哪儿,发现你不见了,岂不担心?况且今天是你的生辰,我还托了大伯母,为你做了一双绣鞋。”
敏敏嘟了一句:“我不稀罕。”
边云决知道敏敏的性格素来冷淡。他开口道:“敏敏,过了今天,你就该多少岁了?”
敏敏一字一句:“我比你小了两岁。”
边云决有些感慨。
雏岛时常与外界有所往来,中土之人甚至常常来此游历,增加见闻。所以雏岛纪年采用的是中土的大荒历。
大荒历六九四九年,边云决一十六岁,而他的小丫头云敏也已十四岁了。今天是云敏生辰,再过不久,边云决也要过十六岁。十六岁,即到了边家子孙行冠礼的时间。
敏敏拉了边云决的手一下,道:“我饿了。”
边云决一愣。
敏敏道:“你昨天没有回来,我都没怎么好好睡,一早上起来走这么远的路,早就饿啦。快点,快点。”
边云决被敏敏拉着,往城内跑去。
早餐摊铺,一张短桌,边云决和敏敏相对而坐。
边云决一脸的淡然却不自觉带着笑意看着自己对面嘘声吹气吃着热腾腾的虾饺的小丫头。
边云决已经吃完很久了,然而他却不着不急的看着自己的小丫头温吞的吃着每一道菜,边挑边吃。
每天,边云决凌晨天未亮便要去城外海神庙拜见老师跟着修行,往往很晚方归,有时甚至就留在山上了。时间被他掐得极禁,这样一个习惯,他轻轻松松,平平淡淡便坚持了将近十一年。然而这样的他,看着这个正慢吞吞吃着虾饺的小姑娘,却如同在欣赏一幅优美的画卷。
在边云决两岁的那一年,父亲边锋自云州归来的路上捡到敏敏,将她送到了边云决的身旁。边云决第一次见到敏敏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甚至她的名字还是边云决亲自起的:云敏,边云决从来没见过面的娘亲便姓云。敏敏从此便与边云决朝夕与共,平时甚少与外人交谈,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感觉。
敏敏一身翠绿,如同水池里的莲花一般,清新干净。边云决看着她,她的眼光却很少停留在边云决身上,只有在夹起美味放入口中的时候,方才看边云决几眼,似乎是拿边云决当下饭菜了。
吃完,敏敏放下了筷子,拿出一张干净的丝帕,先是递给边云决,示意他擦擦嘴,然后再讨了回来,擦了擦自己的,随后站了起来。
边云决走时,向老板打了个招呼,说餐费日后再给。老板十分热情,凤尾城中几乎无人不识边云决。
边云决和敏敏出城不久,有三骑自云州而来,人马矫健,走进了凤尾城。
两个人直奔海港,一路上都是边云决在说话,敏敏在一旁听着。
边家家教极严,都没有刻薄的人。
小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叔伯母却认为敏敏天性凉薄,因此都不是很喜欢她。当然,照敏敏一直以来的性格,这些事,“关我什么事”。
而边云决自小沉默寡言,两个人那时候都是孩童,在一起的时候,要打破那种凝滞的气氛,反倒是边云决不得不主动去找话题。每每边云决没话找话的时候,敏敏都一脸奇怪的看着他,让边云决差点以为自己是个神经病。边云决发誓自己要是再搭讪自己就是大白痴,甚至到后来去求从来极少照面的父亲,让他把敏敏从自己的院子里带走。
最后打破僵局的,是一场夜晚里突如其来的雷电。
敏敏对雷电极为畏惧,那一晚,三岁的敏敏钻进了边云决的床,畏畏缩缩发着抖如同一只找不到妈妈的小鸡一般。那一年,五岁的边云决早起,上山,从此跟随老司事,走上了修行的道路。
两个人到了大夏湾,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渔民,渔民们纷纷向边云决问好,边云决一一回话,而敏敏跟在后面,仿佛是边云决的影子一般。
边云决忽然立定,敏敏从他的身后走出来,出现在两个人面前的,是一艘中等规模的带桨三桅帆船。敏敏眼中的惊奇难以掩盖。
边云决在她耳边说道:“我要是忘记了,你不是得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