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芥子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个小箱子,再也没有别的装饰。
这个房间已经很小,但由于物品极少,丝毫不显得拥挤。
不像是有一个人常住,似乎只是一个途经的清苦旅人,背着她寥寥几件行李,在夜晚偶然见到了一所空屋,故而卸下行囊,临时驻脚的所在。
夭桃曾经自恋地以为方芥子是因为她才来做幼师的,现在看来的确是没有自知之明。
言讷在夭桃发表如此言论时就说过:“桃桃,你干妈不会被任何人困住的。”
当时夭桃有些不明白,她觉得这话和她刚说的没有什么联系。
现在她却明白了。
方芥子是一个真正的旅人,即使是她居住的地方也只是临时停驻。她不会做一些使自己更加舒适的事情,不是怕走的时候会舍不得,而是她不在意,连她自己的舒适与否都不会在意。
来做幼师,当然不是因为夭桃要上学,方芥子大约只是想体验一下幼师的生活,刚好夭桃上学了而已。
夭夭说她一直在寻找的路上。
她找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但永远停留在路上,也许并不比真的寻找到她的目的差多少。
方芥子不会肯停下的,就算她饥贫交迫,就算她有不舍的朋友,就算她爱的人罹患绝症,她都不会停下的。
这也并不是说她冷情。毫无疑问,她肯为她爱的人付出毫无保留的善意,也肯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伸手相助,只是她的自由没有人可以牵绊。
夭桃想起夭夭的话,些微领略了一丝她对方芥子的羡慕。
方芥子在床上坐下,夭桃紧紧捂着小马甲,和以前一样爬到箱子上去。
看着夭桃一本正经的假模假式,方芥子忽然涌上一股恶趣味,在她摇摇晃晃将稳未稳的时候突然开口:“桃桃,今天怎么不一样了?”
看着夭桃就地一滑差点栽下去,方芥子露出毫无同情心的笑容,继续逗她:“不闹腾了,不吃东西了,还不……不敢看我了。”
“是吧?”夭桃刚要开口,方芥子迅速堵上一句话,“呀,桃桃是作什么亏心事了?说出来我保证打你。还是桃桃一夜间长大了?被人穿越了?”
方芥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夸张地喊到:“大胆妖孽,还我桃桃!”
夭桃明明白白看得出她眼睛里的戏谑,忽然就不再那么忐忑,心跳逐渐平缓下来。
“老实交代,嗯?”
那个嗯字打了几个转儿,被方芥子说得百转千回。
夭桃忽然忍不住想笑,冲着方芥子咧开嘴,清清脆脆地喊:“妈。”
方芥子笑嘻嘻地揉了揉夭桃的脑袋,手指屈起在她的脑门上弹跳:“小没良心的,刚才是什么眼神?我能吃了你?”
夭桃顺从地往她怀里一拱,双臂环住方芥子的腰。
平时方芥子太神秘,让人下意识生出提防的心思,夭桃很少如此清楚的意识到,方芥子也是她的长辈,也是她的妈妈。
她在方芥子身旁,也是可以安心的。
“没事啦。”夭桃的脸埋在方芥子怀里,发出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突然想起夜里做的噩梦,现在没事啦。”
方芥子噗嗤一声笑了,也不细问,一边说话一边把夭桃拎起来转了个圈:“小桃桃,丢人哪,是不是?”
夭桃仍然把脸埋起来。方芥子不会穷根究底,却让人更想跟她多说点什么。
或许是夭桃本身也有一些不安,急于寻求帮助。
“我……我梦见我长大了。”夭桃小心地措辞,在方芥子耳朵旁边悄悄说话,“然后我死了。”
方芥子有些疑惑,只是察觉到怀里小丫头情绪起伏很大,并没有问出声。
“我妈妈很伤心……反正我梦里就是。她老了,我爸爸也是,不过没见过你……后来我一直都没见过你。
“然后,在我那个梦里,我又回来了,睁开眼睛一看,我真的回来了……
“所以我有点弄不清……我是真的只是睡了一觉,还是在梦里回来了?”
其实这并不是夭桃想问的。
夭桃当然没有以为自己的死亡只是一场梦,别的不说,真正的这个时间,夭夭还是她未完成的一个人物,是一个只具有乐观善良粗线条标签的平面;但现在夭夭已经在她的脑子里,不仅经历过她的世界中的风雨,还有她把自己便宜卖的记忆。
她是真的经历了死亡。
虽然夭桃经常调侃夭夭的出现是她的脑子出了状况,但实际上却发自内心的认同她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个真正的人。
从理智上来说,夭夭拥有的知识、历经世事的心态,也不是未曾接触过社会的夭桃能全然理解并幻想出来的。
既然是两个真正的人,记忆不太可能同时出错。
再加上,在另一个世界,夭夭最擅长的能力就关于人的情绪和记忆。
这似乎说明,不仅生前,死后的事情也是真的。
也许是夭夭的喋喋不休对她的影响太深,夭桃忽然间涌起前所未有的担忧和恐惧。
怕得是什么,她却不知道。
七号说过,留在总部不是好事;夭夭也说过,从这个总部强制登记的事情就能够看出它一定很坑,霸道,强势,一言堂。
夭桃却真的回来了。
她的以为怕的是方芥子发现她的秘密,现在她知道那是她信任的亲人,她亲口告诉了方芥子,心里隐隐的惧怕仍未减轻。
——“我有点弄不清楚……我是真的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以后会在我那一年再一次死去,还是……”
七号说,愿望完成后立刻就死了。
可她和七号说的情况不一样。
七号是直接改变了结局,她没有死于那一场车祸,而是在实现了愿望后死于另一场意外。
夭桃,她这个岁数,根本就不应该死呀。
她怕的也许是这个,她怕自己在过早的年龄突然死去,给父母带去更加深切的悲哀。
方芥子并不能明白夭桃究竟在想什么,也不懂这个梦对于她来说为何会这样可怖,但夭桃身体的僵直却显而易见。
她轻拍着夭桃的后背,柔声道:“不管怎么样,桃桃回来了呀。”
回来了,这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