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区影时，是在一个极特殊的场合下。
经过了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和酝酿之后，《四季爱情》终于新鲜出炉，开始在人艺小剧场上演了。如前所述，剧组里唯一的一位B角——B哥（后来整个剧组上下都这么叫他），也就是原准备让他演孔丘的小个儿，终于被我无情地一脚踢出了演员阵容。幸好朱丹起了恻隐之心，适时地安排他去干舞台助理的差事。
第一场演出的日期定于八月七日，在此之前，有关赞助方面的问题很顺利地得到了解决。邓老爹，也就是邓小开的父亲，爽快地专门拨款15万元用以支持“九头鹅”太子的艺术嗜好。这可是一笔白花花的现金赞助呀！朱美人也施展自己莲步凌波的无边魅力，不知从哪儿搞回来两台笔记本电脑和十套名牌服装，以及给免费印制《四季爱情》所有宣传单页的便宜——那是一间与她所在的4A广告公司有长期合作关系的印刷厂。默默瞅着技痒也不禁跃跃欲试，她在网上结识了一帮自诩“成功”的精英人士，结果在花公款暴嘬了几顿大餐之后，却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来。
所以完全有必要再次强调以下两点教训：
第一，网络这玩意千万别真信；
第二，只有派美女出去讨赞助才可能有效，反之，只能换回偷鸡不成还得蚀上一把大米的悲惨结局。
首演的成功早在预料之中。这一是由于对那些前来看热闹的戏剧门外汉来说，《四季爱情》这部戏的确热闹非凡——**和决斗、古代与现代等等因素无所不有，怕是决不至于比菜市场冷清。况且在观看首演的观众当中，绝大部分都是被我们一干人请来的三教九流的朋友，以及少数在传媒界混吃混喝的所谓专业评论人员。
我鼓足勇气给那个在北京电视台工作的女人打了一个电话邀请她来看戏，没想到她竟极痛快地答应了。她已于半年前结了婚，而最近正忙着进行离婚大战。首演的那天晚上，当我在舞台上高亢而悲愤地吟诵出“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铿锵语句时，我看到她在座位上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潸然落泪。那是她**到**来临前的本能反应，那种反应我倒是亲身体验过数十遍的。
只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我是听竹青说的：有个几年前曾红过一阵儿但现在早已过气的女明星在散场后坐在人艺大门外的台阶上嚎啕哭诉，内容大致是哀叹中国的话剧事业竟堕落到了如斯可悲的地步。
虽然我们几个都很想找机会揍丫一顿，不过随之而来的效应却让我们很快改变了主意，反倒恨不得轮流去陪她老人家睡觉了——因为此后一连几天剧场都爆满，那可都是些不折不扣花了五十块现大洋才进场的可爱观众啊！可见，负面新闻往往比正面报道更具经济价值。
不管怎样，我的名字也跟着有关《四季爱情》的报道出现在几张首都报纸的娱乐版文章里，当然前提是你必须认真和耐心地仔细查找才行。其中一篇具有足够职业水准和欣赏眼光的文章还特别指出，《陌上桑》是这四出戏里唯一创造出独特“语境”的一个。
嘿嘿，向**保证，“语境”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我还真说不上来。
期间电视台前妻来过几次，粉面含春地想约我出去聊聊，被我很绅士地婉言谢绝。
《四季爱情》每晚演出一场，我和小罗敷的配合越来越有默契。在演技方面，虽然远远谈不上炉火纯青，但它总还算烧得比较旺。只有潘驴提出过一大堆有关表演的意见，但那基本属于未成名专业演员的自我欣赏。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演得无比投入和得心应手，每晚演出结束之后，我都会和萧萧一起出去到星巴克或是找个酒吧坐上好长一段时间，共同探讨彼此在演技上的得失——大到肢体语言和对白，小到一个传情的眼神和语气声调，都无一漏网。可以肯定的是，台下的孔丘和小罗姑娘之间肢体语言的丰富程度，无疑已远远超过了台上的那两位。
大约是演到八月底的时候，台下观众的数量已经开始不可避免地日益走上了下坡路。竹青大概是腻味了自恋的小帅哥在台上对她进行的无休无止的性骚扰，终于决定终止每晚都不得不发生一回的“挑逗”与“勾引”，结帐走人。萧萧在私下里告诉我，在《四季爱情》上演期间，竹青搭上了一个剧组的副导演，所以上那个电视连续剧里去出演“女四号”了。竹青是重庆人，因为老乡的一层关系所以与萧萧情同姐妹。
邓小开和朱丹自然怒不可遏，在大骂了一通竹青没有职业道德之余，《四季爱情》只好暂时改为《三季爱情》。如此两天之后，朱丹赶鸭子上架地演起了风流女教师。
我们的热情一日低似一日，这也难怪，面对只有寥寥几十个观众的剧场，即便你只是一个根本不入流的非职业演员，也很难提起多少兴致。注意力的不集中，必将导致在台上不断地犯错误，幸而只是一些漫不经心的小错误：譬如男女主角走错了台步、站错了位置，或者是将对白次序搞得前后颠倒。最严重的一回出在我身上，可能是由于前一晚没睡好的缘故，在舞台上突然走了一下神，我竟然顺嘴把本该属于潘驴的那句对白给溜了出来。具体场面是这样的：孔丘挥舞着手中的竹简，神情激昂地大声说道：“诗到煞尾处，我剑指你心。”
那是《大鼻子情圣》里的经典台词，我一直都很喜欢。
后果自然伤不到什么大雅，那只是为萎靡不振的《四季爱情》增添了更强烈的喜剧效果。我很怀疑观众们为什么没有将西红柿和烂茄子之类的东西丢到台上来，而且即使手里有这些家伙他们大概也不至于愿意费那番力气，因为他们大都是些结伴而来的红男绿女，剧场只不过是他们表演自己那盖有“小资情调”红戳儿的爱情的舞台。他们也许压根就不曾将创作者煞费苦心编造出来的废话连篇听入耳中，顶多只不过从左耳进去，再从右耳出来罢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穿着宽袍高冕踱步走上舞台。在魂不守舍、有气无力地与罗敷周旋了一番之后，当我侧转身面对空荡荡的梯形观众席正要念出自己大段的内心独白时，我一眼就看到从角落里投来的一双专注的、又黒又亮的眸子。
那不正是令我朝思暮想的区影吗？
我内心顿时激动地忘了该说什么好——那些内心独白一下子便飞到九霄云外，不知落在了哪片云彩里。孔丘却傻乎乎地楞在台上，结结巴巴地没有了下文！萧萧急得冲我直瞪眼，我也不明何意，无动于衷。我看到观众们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望着我，整个剧场彷佛一下子便噤若寒蝉。那绝对是人艺的话剧演出史上迄今为止曾出现过的、为时最久的一次“冷场”！最后罗敷只好趴到孔老二的耳朵边上对他耳语了几句，看来萧萧对我的台词的熟练程度比我自己可强多了。
好歹将演出捱到结束。
朱美人和邓小开自然懒得搭理我，不对，他们一定是已经准备好了最不耻的白眼。然而他们即使有这心也没这机会了——我根本等不及卸妆拔须和脱下长袍，就几步蹿出了剧场。
区影果然正在剧院门口等着我。她是四天前从日本回来的，在下定决心来剧院看戏之前，她大概也在心里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以我的人生阅历来判断。不过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对于我们俩个池水相逢的陌生人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我们终于再次相见了！
我开心地傻笑着，像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每次和区影在一起我都会由衷地生出这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和任何其他女人在一起时都不会有的，包括朱美人和萧萧。
看来，一见钟情和慢慢喜欢上某个人的感觉的确大大不同。就像老辈人所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者是“真命天子”之类的笼统说法。我没法儿解释，反正那都和天有关系，反而和我们自身这些凡夫俗子关系不大。
虽然还是对自己是否真能给她带来幸福和好运不无担心，但我的脑袋里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区影，我这辈子只想做你的真命天子！
我想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就从孔丘制造出中国话剧史上最令人羞愧的惨案的那一刻起。
区影羞怯地望着我，两只眼睛里水汪汪的，那湖秋水几乎让我立马陷入了灭顶之灾。
“演得挺不错的，”她低着头，声音微不可闻，“没想到竟然是你自己来演。话剧都是这样的吗？”
“嗯？”我楞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哈哈，这个——当然不是了。我的扮相还看得过去？”
“嗯。”她低声说道，笑意却漾在脸上。“就是——为什么最后你突然不说话了？那里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吗？”
天呐！她竟然还没明白这已经使我好不容易才在话剧界建立起来的英名毁于一旦！如果刚才有人把烂番茄丢上来的话，恐怕我此刻也只会感激涕零，那样我就用不着再去掩饰因为看到她而给我带来的巨大的心灵震撼。
“嗯，就算是吧。也可以这样理解。”我只好不无委屈地回答说。
区影听后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柔柔地看定我，过了半天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她的身子轻轻打了个激灵，指尖暖暖的、滑滑地在我手心里挠了挠。墙上的炽光灯洒下迷朦的光辉，那使她圆圆的脸蛋显得更加娇媚动人，如果不是老莫和小默带着他们那两组的成员从小剧场里呼呼啦啦地涌出来，我一定会抑制不住地吻了上去。
“哟嗬——”蒋超故意大惊小怪地叫道，“二哥不愧是二哥，这就开始假戏真做了吔！”我冲他狠狠瞪了一眼，小家伙假装畏惧地缩了缩脖儿闪到一旁。“二哥”是剧组对孔圣人使用的官方称谓。
老莫过来客气地和区影打了个招呼，于是我介绍他们彼此认识。默默则奇怪地在区影和我脸上来回打量了半天，最后趴到我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赵乔，你这个老禽兽！”
他们邀请我和区影同去大排挡喝啤酒吃宵夜，我看区影面有难色，于是便说我们还有其他事情改天吧。
“要赶回姑妈那里？”在老莫他们走后我问区影。
“嗯。”她用力地点头。
“我送你。”说着，我牵着她的手便往外走，区影却吃吃笑着一把拽住了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笑了好一会儿，才乐不可支地指了指我身上——原来，我还穿着孔丘的那身行头！
怪不得这么热。
我打车送区影到安慧里。一路上，她都是轻靠在我身上一言不发，听我讲着排演《四季爱情》期间剧组里发生的那些趣事。她似乎只是默默地享受着与我重逢的快乐，又好像有什么心事。当我问起她却摇头否认。
下车时我赖着不肯松开她的手，我们在路边的树影里静静呆了一会儿，最后区影叹了口气，“放心吧，”她幽幽地说道，“我再也不走了。”
“什么？”这句话的意思模棱两可，我一时还没醒过味来，她已经拔腿向大院里跑去。
“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她一溜小跑地回头冲我喊，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楼宇间回荡着。
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我收到朱美人发来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上面说：第一，你是一个大混蛋！
第二条上面说：第二，你还是一头老禽兽！
还是老话说得对：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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