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厅门的一瞬,羿天耳尖地听得厅内一声闷闷的叹息,他的心头也是一沉。
凭着敏锐的洞察力,羿天自是不难看出,自己身边的人,都在担心什么。甚至,有些人因此对宁然心生抵触,尤其是霍秋与晏公他们,总是对宁然冷眼相待,心中巴不得她立刻离开,只是碍于太子的颜面,不好明讲罢了。
倘若他能说出真相,宁然就不必受这么大的委屈,可偏偏,她死也不愿他在此时对所有人坦白真实身世!
“我不要你为了我一人,将自己置于险境!父皇一旦知道你的身世来历……不、不!绝不能让他知晓!”
为了挚爱的人儿,宁然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愿他说出真相。
事到如今,师尊鞫容只料错了一件事——
“羿天”这个名字,只在劫喜轿之时,轰动过长安,之后,他的小狼儿就成了李氏皇族的一员,成了皇长子,成了东宫储君,成了……李珩!
善意的欺瞒,不止师尊做过,此时此刻,羿天同样也做了,做了之后才明白:对自己最在乎的人,善意隐瞒一些事,内心会何等煎熬!
宁然让他不要说出真相,而他,也对她隐瞒了一件事,一件由鞫容派遣隐卫捎给他知晓的秘事——关于宁然的身世!
他的隐瞒,使得她至今仍在唤暴君为父皇,倘若,她知道自己的生父竟是几次三番拿她当棋子利用,甚至要取她性命、一手操纵了公主出嫁一事的幕后元凶!
她,又能否承受得起那份打击?
他不愿看她伤心难过,至少在她如今这等境遇中,他不想让她徒增烦恼,雪上加霜。
故而,他善意地隐瞒了有关于她身世的一切真相。
宁然始终坚信:母妃还活着!几次派出密探四处找寻,她坚信有朝一日,母女俩能够冰释前嫌,重拾亲情,一家团聚!
“父皇杀戮太重,我知道有许多人要反他,要杀他!倘若,父皇终究难逃一死,我宁愿是羿天……是你来索取他的性命……”
她并未央求心上人能饶过父皇一命,但是,她日日惶恐、日日忧心,害怕他们之间最终决战的到来,那将意味着:他们当中必然会有一人死去!
倘若,羿天不能战胜武霸王,战败身死,她也会随他而去!
倘若,羿天能逆天改命战胜暴君,他也必将成为她的杀父仇人!
到时候,她又该何去何从?
他与她之间不该滋生的情愫,已然根深蒂固,维持得如此小心翼翼,却不知还能走多远、走多久……
相伴一生的承诺,两个人都无法说出口。
羿天知道她心中冰火两重天般的煎熬,真要到了决战之时,他若能手刃灭族仇人,必会告诉她——暴君并非是她的生父!
但是,她的生父也在觊觎皇位,也势必成为他的死敌。
虽然在西北战场,羿天与李炽没有再度碰面二次交锋,但是,只要李炽不肯收手,宁然仍然会面临着:生父与爱人之间的生死对决!
这一切,对宁然来讲,都过于残忍。
如今的她,伪装在脸上的笑容,让他看得无比心痛,只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在她不顾一切地、投向他的怀抱时,他看到的是……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姿态,那样毅然决然!
这份情,他此生都无法释怀,无法舍弃!
放不开,舍不下,一辈子,如此豁出一切地倾心爱过,如何还能磨灭那种心动又心痛的感觉?
一辈子,解不开的孽缘,深深纠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劫!我是她的劫?亦或者,她是我的劫?”
天意弄人唉!
似有若无的轻叹声,落于风中……
……
羿天怀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回到今夜临时借宿的那一间斗室之中,抬眼就见:凤伶笑容温婉地等在那里,好似她就一直那样等着、等着,等待着他回到她身边来。
孤独地等待、一人的守候,仿佛能永远这么等下去一般,她的脸上,始终是包容而温婉的笑。
“我准备了晚膳,就等你回来一块吃。”
温婉贤良的妻,即便是临时借宿的房间,屋子里有灯的影、她的影,就宛如一个家,充满亲情、温暖的家!
羿天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被深深触动到,轻唤一声:“伶姐姐。”而后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挨着她身边,坐下。
知道他在外面吃得很少,晚上必然是饿着肚子回房来的,善解人意的她,亲自张罗了一桌晚膳,等夫君回来,夫妻俩难得坐下一道用膳,自是要珍惜今夜良宵的。
“小郎——”侍婢端水来给殿下净手时,凤伶语声幽幽道:“这几日,她总躲着我,也不叫我皇嫂……看她病着,你忧心我也担心,适才,我着人去唤她了……”
唤宁然一道来用膳,这样的事,凤伶做过好几回,但是,宁然总是谢绝她的好意,不肯应邀前来。
宁然越是这样,凤伶心里头越是不安,总觉着公主这般躲着她,就像是与她的夫君、他们两个真的有什么似的……
旁人的闲言碎语,凤伶不愿听信入耳,但是,宁然急于躲避的态度,却令她不得不起疑心:以宁然公主的禀性,断不会躲躲闪闪,若非这兄妹二人之间,真的有些猫腻,他们三个人相处起来,本应是亲上加亲其乐融融的氛围,又怎会如眼下这般……这般别扭!
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憋闷难受的感觉,凭着女人天生敏感的直觉,凤伶惊心地发觉:小郎在对待自己,与对待宁然之时,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虽然,他也是浅笑温和之态,但,她明显感觉得出,他似乎一直将她当做亲人,甚至是当做姐姐一般的看待。而面对宁然时,他眼底簇燃的焰芒,带着野性的、最原始的情感与欲望,如同野狼寻到终生伴侣,唯一的伴侣,炽燃的情愫,在他眼底藏不住地迸发出来,让身为他娘子的她,暗自惊心,暗自惶惶!
“她病着,你着人去唤,她也不肯来的。”如此良宵,本就该夫妻相对,不应有外人掺合其中,然而,女儿家的心思,羿天始终是猜之不透,又哪里会晓得:凤伶心中越是在意,就越是会做出违心的事,以此加以试探。
“是啊,她总不肯来见我。”凤伶不似寻常的女子,自然不会追问:这到底是为何?
抓不到根据的诘问与指责,是最愚昧的方式!
怕惹烦了夫君,无端猜疑之下,自个反倒闹得里外不是人,凤伶丝毫不加追问,只在暗自观察。
凤女以自身的智慧与胸襟,自是能容忍一些事,但是,她爱小郎啊!情不自禁、爱得那样深,真要说心里一点都不在意,又如何说得过去?
他是她的夫君,即便将来会有三宫六院,佳丽如云,她不可妒不可气,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但,宁然与他是兄妹手足啊!她如何能想得开,不与之计较?
为了他,她也不能容忍这样不该有的暧昧情愫,再继续下去!
如何才能遏止?
……
凤伶暗自伤神之际,忽然,走廊上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房门外暗卫低唤一声:“公主。”而后,房门咿呀而敞,宁然款款而至的身影,就那样出其不意地、闯入屋中二人的视线内。
这一回,宁然当真就来了,没有一而再地谢绝凤伶的邀请,就这样来了!
当她弯眸巧笑着,盈盈坐到羿天身边,尽管病中气色不佳,却仍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袭洁白云裳,长裙柔媚,偏还带着妩媚撩人之姿,紧挨在羿天身畔入座,抬眸时,冲着太子妃一笑,宁然眨动狐般狡黠的眸子,眉眼弯弯的,几分魅惑。
看她这般模样,凤伶颇感吃惊,一时呆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