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殿封锁了十八年之久,宫中还有传言——渊帝的冤魂徘徊在此,每当夜深人静时,总能听到殿内有人在哭,哭声悲切。”
羿天自斟自饮,浅啜一口茶,摇头笑叹:
“当今天子迷信,好端端一处后宫娘娘的居所,被他视为鬼蜮禁地,门上加锁,荒废多年破败至此,也无人敢靠近半步。”
“如此也好,今日我邀师尊故地重游,在此品茗叙旧,自也无人打扰。”
品茗叙旧?鞫容下意识地看了看殿阁垂帐之处的那张床榻,那便是妤嫔娘娘的卧榻。
给天子侍寝的芙蓉帐犹在,昔日的活色生香、桃色暖帐,一派旖旎、无尽春光,到如今物是人非,伊人杳无踪影,香艳流融的芙蓉帐,也成破絮尘榻。
碎瓦裂窗墙缝之间,冷风呼呼灌入,点点灰尘弥漫,尘封的往事却在脑海里纷纷扬扬。
鞫容闭了闭眼,启唇艰涩地问:“是不是有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羿天默然片刻,微微颔首:“前几日,李炽来找过我。”
“原来是他!”
当真是心里越害怕什么,越是会出现什么,千防万防也防不住,躲来躲去都躲不开。鞫容颓然跌坐在茶几对坐那张矮凳上,低头看着小狼儿奉上的那盏热茶,黯然神伤。
突然,他猛一抬头,似想到了什么,万分紧张地问:“李乌龟潜入宫城来见你,那他有没有对你做了什么?”
不怕那厮当着小狼儿的面说他坏话、揭他老底,鞫容只担心:李炽两面三刀,不怀好意地来,连安排在太子身边的暗卫都没能防范住,小狼儿是否遭了这厮辣手摧残,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师尊……”
都说相由心生,羿天又如何看不出来:师尊是发自内心地紧张他、在乎他。
正因如此,羿天以往从不提防身边这位唯一的至亲,无条件的信赖他,即便已觉察到一些破绽,也都忽略不计,甚至可以说——他在这世间唯一可信的人,只剩师尊一个!
然而,事与愿违,与他最亲的人,却骗他最深!
一直以来,鞫容都在欺瞒他,当棋子一般的利用他!
“李炽与我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我只当他在恶意挑拨你我师徒情分。”羿天搁下茶盏,极轻微地一笑,“可是,就在昨夜,我突然想起了八岁之前的一些遭遇,曾经丢失的记忆,重拾些许。”
“幼年时的亲身经历,在告诉我——您骗了我,您一直在骗我!”
皇长子李珩?呵,他压根就不是!
“小狼儿……”
鞫容嘴唇颤抖,曾经的癫狂之态,在这宝贝徒儿面前,尽数收敛,转而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天不怕地不怕的癫狂道人,如今最怕的就是这一刻的来临,——小狼儿得知真相,来断绝师徒情分,甚至与他决裂!
当年犯下的错,他难以启齿,说出真相,等于伤害自己最在乎的人。
但是,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就在小狼儿引他到这个地方来时,他心里就明白:自己极力隐瞒的事,已然瞒不住了。
“想要了解真相,就要了解知道真相的那些人,包括他们的过去。从这些人过往的经历当中,多少都窥出一些端倪,这叫雁过留痕。”
同样面对至亲的欺瞒,宁然选择了当面质问母妃,想要听母妃亲口告诉她真相,因为她心中始终放不下母女情分。而羿天所采取的方式截然不同。
师尊刻意欺瞒,他便要自己去找出真相。
以一副玲珑心窍,在翰林院编修查阅当年史官记载的文献档案,最直接、最快捷地了解师尊过往,从中洞悉谎言之下掩藏的是什么。
此处是渊帝驾崩的地方,是妤嫔娘娘的居所,而今他就坐在这里,摆明了他已知晓当年的事,只等师尊前来,当面印证已被自己洞悉的一个事实真相:
“就在这里,这个殿阁之内,你给起兵造反篡夺皇位的燮王,也就是今时今日的匡宗,占卜天命,并示下一则天谕‘明日,子时。青龙之气盘于离帝都长安不远的东北面,诸暨、万籁!紫微命格中破军星动,届时诞生的幼婴,乃煞星下凡,破军降临!旦成大器,必毁你基业,将你推下帝位,直至——万劫不复!’”
“天谕惊世而出的第二日,诸暨、万籁,隐居的羿氏族人,惨遭官兵屠杀,驭刺将军接了匡宗赐予的太阿宝剑,血洗万籁村,羿氏全族覆灭!”
这些事,史官都有记载在册。
但在官方史载之外,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师尊,您为何给我起名‘羿天’?为何当年,恩师公孙伯羊听到“羿天”这个名字时,会神色大变,视若禁忌,既惶恐又敬畏,甚至不敢直呼此名?李炽曾问我‘你就不想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吗?’对,我想知道!”
“我八岁那年,您说让我再等十年,十年后,会将一切都告诉我,包括我的身世来历!师尊,再过一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今日我只想问您一句——当年被您的那则‘天谕’牵连,惨遭官兵屠杀的羿氏一族,与我是否有瓜葛?”
羿天淡然自若地坐着,就像与人谈天说地一般,一边端盏啜茶,一边慢悠悠地问出这些话,如此风轻云淡,越发叫人心惊!
鞫容心头惊跳,感觉头顶上似有乌云罩来,电闪雷鸣之声炸响一般,有种天崩地裂的末日感。
颤抖着嘴唇,惯于口出狂言的他,这会儿居然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您不说话,可您的神色反应已告诉我,我就是‘天谕’中那个羿氏遗孤吧?”
师尊为何给他起名“羿天”,而今,他什么都明白了:后羿射日,封印神力的上古遗脉,隐居万籁,仍逃不过帝王猜忌,逃不过灭族的命运。
“匡宗手掌掌纹呈‘天’字,天子如日当空,您给我起名‘羿天’,是要我以羿氏天赋神射之力,射下当今这个‘天’!您是为了让自己当年占卜的预言成真!”
盏中茶汤见底,羿天缓缓搁下茶盏,看看师尊面前一口都没喝的满盏茶水,他帮师尊端盏,双手捧着,再一次敬茶:
“师尊,请您以茶润口,告诉我,这世间当真有所谓的‘杀破狼’?”
“……没有。”鞫容终究是接了茶盏,双手剧颤,晃得盏中茶水波荡不稳。深吸一口气,他抬头看向小狼儿,直言不讳:“就连当初的那则‘天谕’,都是我信口胡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