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上初一或者初二时,苏然有一回春节去县城姑姑家,拿到了好几十块钱的红包。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孩子的零花钱,大多都是毛毛钱。将那七八张崭新的10元人民币捏在手里,苏然心里乐滋滋的,感觉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富人”。在县城,他跑到书店买了一本诗集:《普希金诗选》。
这本书带给苏然太多感动,那种来自灵魂的感动,也深深地影响了苏然的成长。在家里闲着没事,苏然就捧着那本书看。刚开始只是默读,后来,他站在自家院子里,大声朗诵。他被普希金的才华折服,少年苏然把普希金当做崇拜者,并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写出像普希金诗一样的伟大作品。
影响苏然更多的,是普希金的热情。对爱情的热情,对生活的热情,无形中深深影响了少年苏然。成年后,在朋友眼里,苏然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人,时而积极向上,热情奔放,时而消沉如灰,死气沉沉。我们看到的苏然,从来不是他的全部。
苏然对爱情有了莫大期待,这种期待在现实中的体现,就是寻求合适的女孩,成为他暗恋的对象。初三时,班上有位来自县城的姑娘,穿着鲜艳的衣服,皮肤也白白净净,被奉为“班花”。虽然,一次偶然的机会,苏然在朋友的怂恿下,将一份情书藏在另一个女孩的书里,但苏然最心仪的女孩,确实那个来自县城、名叫王佳佳的女孩。
课堂上,苏然会别过头,有意无意——事实上全是有意地看一眼王佳佳;散学后,为了不让同学察觉,苏然不紧不慢收拾书包,等到王佳佳走出教室不久,苏然也跟着出了教室门。散学后如潮的人群在苏然眼里,不过时一个身影。他恨不得将眼睛永远贴着王佳佳,一刻也不离开。回家路上,等王佳佳消失在苏然的视野,苏然就悻悻地回家了。
这朦胧而苦涩的暗恋,激发了少年苏然最初的“诗情”。他模拟着普希金诗歌的奔放,把自己青涩的爱恋,用文字写下来,每到心里难受的时候,拿出来默默朗诵。让多年后的苏然想起来有些害羞,害羞中又充满同情的是,暗恋王佳佳时,正是流行歌曲《窗外》唱遍大街小巷的时候,苏然也有过去远方寻找未来,而后“衣锦还乡”、娶妻生子的美好愿望。他写了《我要去远方》:
我要去远方
为了心中最美的恋爱
我要去远方
为了让你看到我的翅膀
我要去远方
远方有更美的风景
我要去远方
因为我渴望有一天回家时
你能做我的新娘
……
文字被分行,若有若无的节奏,给苏然增添了不少乐趣。不管哪个年龄段,难以倾诉困扰着每个人的心灵。久而久之,情绪垃圾在心里淤积渐多,若得不到恰当释放,这人要么变得内敛而沉静,要么就心理扭曲甚至**了。文字救了苏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心理不健康的孩子。
时间没过多久,暗恋王佳佳第一次带给苏然充满嫉妒的伤害。在他们班,苏然年龄最小,其中一个叫董超的孩子,比苏然长四五岁。董超初三毕业后,倒回初一复读时,和苏然同班。他们之间关系特别好,苏然学会喝酒、抽烟、逃课,都是拜董超所赐。在这一点上,苏然不憎恨董超,但是,初三时,董超明目张胆给王佳佳写了一份情书,被王佳佳发现后,课外活动时间,当着全班学生破口大骂。而董超站在讲台上,脸上挂满猥琐的笑,还争辩道:“我表达自己的爱,接不接受是你的事,但没必要这样骂呀!”他把王佳佳仍在地上的情书捡起来,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大声朗诵,迎来一片哄笑。
这整个过程中,苏然默然不语。他的心,在那一刻,充满了愤恨、嫉妒、慨叹。当他看到王佳佳破口大骂,王佳佳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瞬间坍塌,苏然失望极了。看到王佳佳流下眼泪时,他又充满了同情,恨不得为她擦泪。看到董超站在讲台上,涎着脸邪恶地笑着时,他又想冲上讲台,狠揍一顿……到最后,座位上的苏然,终于长叹一口气,怨恨自己看错了人。
上课后,苏然也无法集中心思听课。他在本子上写了《家园在远方》,下面这样写:
可怜的心如同孱弱的恋爱
各种伤害像无情的匕首
刺穿它。没有人疼它
没有人知道我的心
在默默滴血。还是
背起行囊,去遥远的远方
未知的远方。远方也许一无所有
但这是心的期盼
让心流浪
幻想只是五颜六色的水泡
终究不是家园。我的家园在
流浪的路上,在一无所有的
远方
初三毕业后,王佳佳离开了苏然生活的农村。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苏然纵然有朦胧的不舍,有热烈的思念,但随之而来的生活,慢吞吞地、热乎乎地裹挟着苏然前行。如花似玉的年岁里,一点小小的挫折,不会让苏然气馁。从本质上讲,苏然是孱弱的;但越是孱弱的人,越渴望自己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苏然中学阶段的另一次暗恋,是他上高二时。那是一个比他低一年级的女生,名叫李娟。李娟皮肤黑黝黝的,身体敦实,但颇有几分才气,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那年学校举行论文比赛,分高中组和初中组。高中组一等奖两个名额,一个是苏然,一个是李娟。评奖的老师名叫党国庆。这是一位写诗的老师,教历史课。苏然和李娟,因为喜欢文学,党老师自己也喜欢,又好为人师,平日指点苏然和李娟。苏然来到党老师办公室,李娟也在。党老师说:“苏然,你和李娟的论文,我评成一等奖了。”
苏然听后比较开心,但同时,他从党老师的话里,听出一些猫腻。莫非获得一等奖,仅仅凭借私人关系?这让苏然稍微有些不舒服。可是当他抬起头,看见站在一边的李娟,脸上像是开了花一样笑着时,苏然心里突然明亮了,像漆黑的夜里点燃了一盏灯。他直勾勾地盯着李娟,思绪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李娟说:“我是高一二班的,叫我李娟就可以了。”
苏然有些口吃地说:“我……我是……苏然。”
党老师在一旁整理文件,眼底隐隐露出笑容。
就这样,苏然算是认识了比他低一年级、但同岁的李娟。
回到教室,同学都知道苏然获得一等奖的消息,祝贺苏然的同时,也投来羡慕的目光。有人说:“苏然,你也跟着我们逃课,啥时候学习?啥时候写的文章?”苏然没有心思回答他们。坐在座位上,苏然神思恍惚,如在梦境。他眼前只有李娟开着花的脸蛋。这样痴痴想了一会,他握笔写了《会开花的脸》:
我渴望城市的高楼大厦
但我更喜欢乡村的宁静
在那里,一朵小小的花
开在姑娘脸上
黝黑的皮肤把花朵
衬得更加娇艳!
哦,那是她的笑容
大自然的花朵
怎能比得上那笑容
怎能像那笑容一样
温暖我渴望抚慰的心灵
第二天,苏然将誊写整齐的诗歌,托人递给了李娟。李娟看后,并不知道苏然写的是自己,只是欣赏苏然的“才华”。在那个封闭得有些逼仄、落后得有些愚昧的环境里,苏然可以算作一个有才气的孩子。但这种才气,苏然心里很清楚,要好好保护,否则会招致很多不解、嗤笑。他不希望别人理解他,也不希望有人嗤笑他。
诗歌送给李娟后,苏然等待着回音,但回音十分简单,仅仅是中间人的一句话:李娟说,你写得很好,她写不了这么好。苏然有些落寞,但落寞中有些欣慰。一直觉得孤独的苏然,似乎看到了知音。虽然看不见他和李娟的未来会怎样,但苏然心里一片轻松。
从那一天起,似乎是在一刹那间,苏然看到,生活里洒满了阳光,他的心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极好。早晨晨读,他一边诵读古文英文,一边拿眼睛瞧不远处的李娟;课间操,上千个学生在校园里做操,苏然能穿过层层人群,找到李娟的身影;散学后回家的路上,他和董学文走在一起,畅聊着。在朋友面前,苏然能把心底每一个角落的所思所想,说出来。董学文其实打心底里瞧不起苏然,认为他是一个认真的傻瓜,说话做事儿,偏于幻想,有时候让人很难理解。但苏然不管这些,他开心了只顾说,不开心了叨叨。
在后来的复读岁月里,苏然曾给李娟写过信。苏然没有收到回信。当他在一些周末的晚上,睡不着觉翻开寄给李娟的诗行时,心底有美好的回忆泛上来,这带着甜蜜和苦涩的回忆,也被苏然写在了他并不成熟的文字中——
复读岁月,我一个人在陌生他乡
被匆忙的日子踩在脚下
像一头犁地的老黄牛
我无法停下脚步
抬头也看不见未来的模样
但在苦涩的日子里
你就是一盏灯
照亮我行走的道路
温暖冻伤我的夜晚
……
苏然复读考上大学那年,李娟也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学。他们同时被幸运之神击中,沉浸在小小成功带来的快乐中。但他俩会有怎样的未来,谁也没有仔细考虑过,也没有规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