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侯与敏平侯爵位相同,因摄盛注1故,加上圣人对纪阳长公主爱孙的看重,特许了宁摇碧今日亲迎可着衮冕之服,这本是一品官员助祭、亲迎时才可穿戴的礼服。
抵达敏平侯府大‘门’外时,早知卓家今日有喜事,特来围观的众人见迎亲之人簇拥着的赤‘色’火骝驹上,端坐的少年头戴青珠九旒冕,黈纩充耳,‘玉’簪以导,着青衣纁裳,照着规制饰以九章,宗彝、藻、粉米、黼、黻等纹绣灿烂夺目,华美非常,原本宁摇碧就是五陵年少中论俊美数得上前三的俊俏人物,今日这身衮冕越发将他浸润到骨子里的尊贵雍容彰显无疑,火骝驹又神骏,这一人一马,相得彰益,望之直如神仙中人,引得众人莫不‘交’口称赞,更有‘女’子不拘贵贱嫁否,看得扼腕不已,对今日的新‘妇’卓昭节深为羡慕。
然而俊秀整齐如宁摇碧,到底也没能逃过岳家下‘女’婿的这一道,纵然他有淳于桑野、时采风这等得力挚友相帮,鸾奴忠心护主,又有真定郡王亲自前来镇场,过五关斩六将赶到镜鸿楼下,灯火照耀下亦是冕歪袍‘乱’、佩散带松,之前为了护着他的淳于桑野等人,与他也是不相上下,真定郡王因为身份的缘故略好,但臂上、背上,也被几个手脚快又不认得他的粗使婆子趁‘乱’来了几下狠的,若非古盼儿叫住,恐怕这位可怜的郡王被打的还要惨烈些……
虽然如此,众人心情却都好得很——到底是到催妆这儿了,接下来纵然有为难新郎的地方,好歹不必再挨棍‘棒’,真定郡王暗自‘揉’了‘揉’袖子下的手臂,龇牙咧嘴的想。
却见镜鸿楼下一排‘花’枝招展的彩衣使‘女’手挽着手的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一个梳着堕马髻、穿应景的红地四合如意天华锦深衣的使‘女’笑意盈盈的道:“世子且慢行,咱们娘子如今正在梳妆,还望世子少待。”
宁摇碧认得这正是游氏跟前的大使‘女’之一鹿鸣,知是游氏专‘门’拨了来拦路的。
傻子才会信了她的“少待”,当真就这么等下去!宁摇碧对左右一使眼‘色’,之前为了护主被打青一只眼的鸾奴忙不迭的递过一个荷包,赔笑道:“好姐姐,如今天‘色’不早,但望姐姐请咱们世子‘妇’早些下来罢,免得误了吉时!”
鹿鸣大大方方的接了荷包去,轻轻一捏,面上顿时‘露’出笑‘色’,只是笑‘色’归笑‘色’,她整个人却还是纹丝不动,一本正经的道:“这怎么成呢?今儿个可是咱们娘子的大喜日子,必得严妆才好下楼的,婢子可也不好催促啊!万一催得冒姑姑心急,给娘子正上着粉……或着画着眉,一下子失了手,那就要从头开始,岂不是更加的慢了?”
她笑眯眯的道,“所以啊,索‘性’还是不要催促了,世子等一等,等一等,娘子就好了嘛!”
这鹿鸣说话固然有些絮絮叨叨,然而轻声慢语的自有一种使人信服的风采,鸾奴正将信将疑,回头看向宁摇碧请示,不想时采风以扇遮面,俯头对宁摇碧道:“别让鸾奴与这使‘女’罗嗦了,这使‘女’是在耗辰光呢!”
“原来如此!”宁摇碧虽然也是‘精’明的人,然而术业有专攻,何况今日乃是他娶妻之时,心绪‘激’动难言,倒是当局者‘迷’了,被时采风一针见血的提醒,方明白过来,遂让鸾奴退下,正‘色’道:“鹿鸣此言差矣,本世子的夫人风采无双,姿容绝代,乃是长安尽知之事!又何须脂粉装饰?”
鹿鸣见他识破这小小的伎俩,也不尴尬,举袖掩嘴,笑着道:“世子若这样认为,婢子愿为世子传话上楼!”
——说是传话上楼,这儿的话可不是就这么说说,乃是让新郎当场成诗催妆,这次不必时采风提醒,宁摇碧也会过意来,他应酬宴乐是常事,即兴成诗对他来说不难,两年前牡丹‘花’会上还斗败过状元出身的陈子瑞,当即不假思索的高声‘吟’道:
“相思‘门’中长作客,
今朝结缡喜无策。
自有朱颜黯韶光,
何必脂粉污国‘色’?注2”
他既成诗,众人自是齐声‘吟’诵,声传镜鸿楼上,在宁摇碧抵达楼下前一刻就已经装扮齐全,如今正因紧张把个好好的石榴‘揉’来‘揉’去快要‘揉’破的卓昭节听得“啊呀”一声,立刻就被游氏方才走时特别指定留下来看着自己的胞姐卓昭琼瞪住:“才一首!不许出声!”
接着就对身边使‘女’道,“你下去告诉鹿鸣,虽然咱们家七娘的确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但既然是大婚之日,照着习俗没有不打扮的,让宁九再等一等!”
使‘女’笑着下去了,卓昭节则是恼怒的回瞪卓昭琼:“我又没说要下去!”又啐道,“什么国‘色’天香……时姐姐和谢姐姐还在这儿呢,五姐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个什么?世子‘妇’说错了吗?”谢盈脉笑着接话,道,“我倒觉得世子‘妇’说的极对,七娘你可不就是国‘色’天香?”
之前看过些热闹跑回来的卓‘玉’娘和卓昭姝都笑,道:“虽然是咱们的姊妹,但不是咱们自夸,七娘如今这模样走出去,怕是任谁也要被比下去的,当真是神妃仙子也似。”
卓昭节微微羞红了脸,嗔道:“谁做新‘妇’时不好看呢?我记得去年六姐和八嫂都也是极美的。”
“既知己有绝代‘色’,岂能没个几分矜持?”卓昭琼悠然的道,“‘女’子啊,这辈子最该使小‘性’.子拿架子的也就是这么一回了,今儿你就是再傲慢,那也叫矜贵,没有人不纵容你的,凭底下是王孙公子、公侯子弟,你不下去他也只能等着求着,你若是心疼底下的人早些下去,你道你是体贴呢,指不定叫人小觑了去!说起来却道你好娶得紧,你听听这话好听吗?念你是我妹妹,我教你一句——今儿个不叫宁九百般哀求,往后想起来怕都要悔断了肠子!你啊,就安安心心的等着罢!”
“世子‘妇’说的再对也没有!”谢盈脉含笑附和,心里却把这句记了下来——这是卓昭琼这个胞姐教导胞妹的,自然是经验之谈,谢盈脉虽然也有个表姐伍氏真心为她着想,然而伍氏和屈谈都出身贫寒,当年成亲极为简陋,不过是草草而为,哪里有如今卓家这样的隆重正式?她今日来卓家,一是为了贺卓昭节,二却是为了偷偷记一记公侯士族的贵‘女’出阁时要留意的地方,此刻自然是用心留意,倒是暗暗庆幸,心想亏得听了卓昭琼这番话,不然她‘性’情爽快,可想不到这时候却偏偏要故意踌躇才不至于为人所诟。
卓‘玉’娘等人亦无意见——毕竟宁摇碧在长安一贯就是跋扈骄横,为所‘欲’为,难得有这么一次作‘弄’他、而他却不能发作的好机会,任谁也不肯放过,尤其还有真定郡王陪着他在下头等,想到以真定郡王这位皇太孙的尊贵,也要在这座绣楼下又等又求,众人都觉得十分欢乐,越发坚定了不能轻易放宁摇碧过关的心,不想时未宁忽然道:“这首催妆诗作的有意思,那句‘今朝结缡喜无策’十足的宁九之风,直白张扬,不过第一句更有意思,之前七娘才回长安时,宁九写过一首诗,后来被苏表妹拿到义康公主的‘春’宴上做了压轴……”
她说到这里,卓‘玉’娘和卓昭姝齐声惊道:“《相思‘门’中客》?”
这件事情本来只得赤羽诗社和宁摇碧、淳于桑野、真定郡王这几个人知道,虽然两年前牡丹‘花’会上,宁摇碧自己透‘露’过,但当时在场的也只有真定郡王一派人,加上宁摇碧只要让卓昭节知晓他的心意,以他的为人和身份,并没有把区区一首《相思‘门’中客》的名声放在眼里,兜兜转转的到现在,不是时未宁说,卓‘玉’娘这些人还真不知道,这会听了不免都十分惊讶。
时未宁点头道:“对,就是《相思‘门’中客》,他今日可能是想一诗定乾坤,感动七娘立刻就下去。”
卓昭琼试探着问:“时大娘子以为七娘现在就下去吗?”卓昭琼和时未宁从前也没有什么来往,单知道这时大娘子的胞弟时采风是宁摇碧打小的好友,如今时采风还陪着宁摇碧在下头候着,假如她要为宁摇碧说话,卓昭琼觉得多少要给些面子的,故而询问了一下。
“自然不成。”如今这样的场合,时未宁清冷的神情中也‘露’出一丝戏谑来,道,“天时地利人和,作‘弄’宁九的大好机会,仅此一次,岂能轻易放过?”
众人都笑了起来,卓昭琼掩嘴道:“我还道时五郎君在下头,大娘子要心疼弟弟呢!”
“哪有新‘妇’不叫人等的,再说他好好的在那里,有什么可心疼的?”时未宁轻描淡写的道。
谢盈脉到这会才有机会问:“你们说的《相思‘门’中客》,是什么?”她到长安时‘春’宴已经结束,虽然这首曲子因为在‘春’宴最后一日的晚宴上压轴,又因为义康公主牵头办的赤羽诗社一下子名扬长安,但也只在贵家和风月之地流传,坊间传唱也有,多是几句,以谢盈脉两年前的身份地位,当然是接触不到,此刻就好奇的问了起来。
卓昭琼正要给她解释,不想底下又传来众人齐诵声——
“今宵昏后是佳辰,
绮楼珠户传华芬。
时暮院深不须灯,
迎得‘玉’人照众人注2。”
卓昭琼便止了对谢盈脉的解释,微微颔首道:“这首有点意思,倒是别出心裁。”
催妆诗的套路其实来来去去就那么一回事,无非是赞美新‘妇’姿容出众,明示暗示的表示辰光不早,催促新‘妇’早下楼来完婚,譬如之前那一首,就是其中主流,这一首不知是否还是宁摇碧所作,虽然意思未脱常篇,但最后两句倒是另出机抒,先说时日已暮,按理要点起灯火照明,却忽然来了句“时暮不须千灯引”,因为可以“迎得‘玉’人照众人”。
用千灯辉夜来赞美新‘妇’容貌比之仍胜,比前一首直接用“朱颜”、“韶光”、“国‘色’”更加的含蓄委婉,又用“时暮”来暗示新‘妇’辰光不早,宜早下楼。
但卓昭琼等人品评了一番,都笑:“左右时已暮,再晚点也没什么,嗯,再叫人下去,告诉宁九!”
使‘女’领命而去,片刻后,楼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声传来——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新‘妇’子!催出来!”
随宁摇碧到得楼下的百十随从,俱是‘精’挑细选了身材魁梧、嗓音洪亮的壮年男子,如今人人气沉丹田、发声于外,当真是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楼上众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一道,但以为宁摇碧尚要再作一首催妆诗无果方用这一手,都被吓了一跳,卓昭节手一松,把石榴摔到了蔽膝上,卓昭琼眼疾手快一把拿起,仔细看过蔽膝上并未沾染石榴汁液,这才松了口气,嗔道:“仔细些,莫把衣裙‘弄’脏了!”
“啊呀,宁九好没耐心!”卓‘玉’娘正拈着点心吃,也被吓了一跳,问卓昭琼,“现下怎么办?”
卓昭琼眼珠转了一转,拍板道:“由他们喊去!拿铜漏来,再过一刻才下去!”
闻言,使‘女’们迅速忙碌起来,都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卓昭琼等人又围着卓昭节转了两圈,确认一切无误。
到这时候,卓昭节心中却涌上莫名的不舍,看着房中一几一案,虽然晓得游氏必然会为自己留着这处闺阁,而且兴宁坊与靖善坊同在长安,宁摇碧又待自己好,想什么时候回来小住并无不便之处,可事到临头,到底生出彷徨‘迷’惘来,一瞬间眼中竟有泪意。
卓昭琼察觉到了,与谢盈脉等人少不得又要一番安慰,让她先自忍住,免得坏了妆容,各人一面劝说安慰卓昭节,受楼下山呼催妆影响,心中也都是感慨不已,各自暗地思量。
注1摄盛:古代男‘女’举行婚礼时,可根据车服常制超越一等,以示贵盛。
注2嗯,都是作者自己写的,前一首是写之前那个《相思‘门’中客》时一起写的,本来只打算用一首催妆诗,结果写着正文作者自作孽加了一首,于是在“今宵佳辰在日昏”和现在的这个之间折腾了N久,接着是“迎得‘玉’人照众人”还是“照众生”又折腾……貌似“照众生”虽然读起来更顺口,但口气太大太过了……至于第一句,现在这个我也看不顺眼,但没办法,就这水平了……
另附说明:“华芬”典出曹植《薤‘露’篇》中“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