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之极西之隅,有西域三十六国,因康居、安息等国远离中原,难以到达,故而丝绸之路上与天朝互通有无的主要有于阗、龟兹、精绝等大国,其中楼兰因追溯至前朝与北方匈奴一度融合,继承其悍勇,兵力强大,时常凌驾诸国之上。
上代楼兰王薨逝后,因为公主远嫁,国内无直系继承人,便由其弟席武继位。席武刚愎自用,又好战征伐,更喜亲自带兵劫掠过往商队,以屠杀为乐,次年,天朝皇帝闻高昌国书痛陈楼兰王之害而震怒,时也异姓国公拥兵过重,便派遣数位国公远赴边疆,征伐楼兰,以昭中原天威。
朝中国公大多年迈,虽有不减当年之威者,但毕竟人至暮年,西域气候恶劣,长途跋涉之下很快有老臣病重,不得已,靖国公以近而立之年披挂上阵,领三十万西北军鏖战西域。
那年很长的一段,叶玑罗都没有看到娘亲笑过。
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爹爹明知道要征伐的是娘亲故乡,还要接下诏令?
“如果家与国必须要选一个……抱歉。”
“……一路平安。”
爹用兵如神,连连的捷报让府里一片欢声笑语,而娘亲却一天一天病倒了。
那天晚上落了雪,娘亲走下了病床,在庭院里的梅树下赤着脚跳起了西域的胡旋舞,绣着雀金线的裙裾不停地旋转。她没有梳起繁复的宫髻,便任由金棕长发如同飞舞的绸缎,遮却了月色。
娘亲的名字,在中原话里就是众星的眼泪。
然后娘亲便抱着她哼着西域的小调,等到她睡醒了,就看到娘亲一动不动地看着西方微笑,再也没了声息。
也不知是在看远行的爱人,还是在看遥远的故国。
听说,丧讯传到西域的当夜,用兵如神的国公爷平生第一次吞败。
当时叶玑罗不过刚记事,对爹爹也谈不上恨或是气,只不过能觑见的是,直到现在,叶玑罗没有说过一句“我想念爹爹了”。
……
恍惚从半梦半醒的回忆里回过神,耳畔响奏的是西域旅人节奏明快的小忽雷,喉咙里淌过甜香辛辣的马奶酒,鼻端飘过烤得流油的羊肉香味,这才觉得已经远离了中原。
眼前多情的西域少女面纱下秋波横斜,似是好奇这偏远的大漠深处怎么会有这样三个风神俊秀的年轻人,不过女郎爱俏,自然是多看了几眼。
不幸的是一个身为技术宅心神完全投入地图研究,一个实在是东奔西跑累成狗喝了点酒就原地躺尸了,最后一个看似土豪高富帅少年郎,等靠近了一问,人家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我是断袖谢谢。”
西域少女想中原人真是太可怕了。
“……此去安息有二百余里,随着商队三五日可到,因是沙暴季节,地貌一夜数变,御剑飞行之术最易迷失方向,要在茫茫沙海中寻日轮花所在十分艰难,反而拖得时日更长,”谢衣分析道:“要穿过这片死亡沙海,中间必须到楼兰国一个属城休整以辨别正确方向。”
叶二少自然是全听技术人员的,此时身边突然坐下来一个大胡子,声音粗犷。
“中原客人,下一站你们要随我们去楼兰阎图罗城?”
谢衣阅历广,知道这人是要提醒些什么,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不是我说,现在楼兰人正在和中原开战,虽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们总是抢劫商队,但都是胡大的子民,是生意还是要做的,不然胡大就不保护我们的财路了。”
胡大是西域诸国信仰的沙漠之神,经常有西域商旅祈求胡大保佑商路畅通,久而久之,能听到他们经常把胡大挂在嘴边上。
大胡子拧开一个琉璃瓶子吸了一口里面的波斯精油,觉得精神好一点了,继续说道:“因为打仗打太久了,现在楼兰人看到中原人都有点不高兴,那里的城主听说三个月前还在城里到处抓中原商人出气,我们队里哈吉老爷的表侄子因为长得像中原人就被抓起来蹲牢房到现在都还没放出来……喏,哈吉老爷这次就是带了好多财宝想从城主手里把侄子换出来。”
叶二少想了想说:“你这么说,是想和我们做桩生意各取所需了?”
若是叽萝体型还好,眼睛颜色特殊,细一看也有点西域高鼻深目的特征,但现在这具二少偃甲体型完全是按中原人精致优雅的样貌来的,有点难搞。
云天青土生土长的糙汉子就不说了,谢衣虽说不太像中原人,但是也绝对没有西域人活泼跳脱的特征,优雅持重得好像哪个百年世家教养良好的贵族公子。
叶二少说:“你看我们这三个人变装什么的以我等演技应该可以蒙混过去吧。”
大胡子说:“以我多年经验,他们可以,你你蒙混不过去。”
叶二少怒道:“你敢怀疑小爷叶影帝的演技?你造小爷当年以黄鸡之姿转着风车混进大秀坊无人怀疑吗?”
这时候云天青睁开眼冒出一句:“你双马尾着火了。”
叶二少猛地坐起来,发现头毛没有着火,反应过来骂道:“……次奥你无不无聊啊。”
云天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睡。
总之最后云天青说他有风归云隐仙术可以隐身潜行不需要,大胡子奇人异事看得多了,对云天青也只是略表惊奇便不多问了。谢衣好办,看起来就很靠谱,换身衣服贴个假胡子就好。但叶二少怎么看都是一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小爷就是中原人不服来战”的样子,加上身板小,守城的人又不是眼瞎的。
大胡子看着看着,便出了个主意。
“……我夫人那里有女装。”
若是叶二少芯子就是个糙汉子这会儿也就可能真的炸毛了,但此时虽说顶着汉子壳子但是一向自诩内心是个纯澈美丽的青春少女,纠结了一会儿颜面,就给忽悠去了。
“……云兄是早有所觉?”
云天青翻了个身,伸了伸懒腰,目光淡淡:“有些事错在我,无话可说,我等他杀剐随意。”
“……”
……
穿过茫茫沙海,商人们带着他们国家引以为豪的珠宝绸缎,就是为了在这种长途跋涉后看到这样的情景……有人的地方,就有财宝向商人们招手。
而且在这种商队行旅的过程中,也或许有某个失落的国度露出了其埋在黄沙下的遗产,算是旅途上给商人们意外的惊喜。
老人们说:沙漠是孩子们的黄金,给年轻人以探险的力量,让他们成长。
第四日的长河落日,余晖将尽时,终于在沙海中看到一座城池虚影,直到大胡子拿水镜看了确定那不是蜃楼幻象时,整个商队才欢呼起来。
叶二少此时却罕见地沉默了。
远远的土城,莫名与记忆中楼兰模糊的图腾重合,可惜并非记忆中的楼兰都城。
那个时候,似乎是前楼兰王新丧,娘亲带着自己私自出关回到楼兰,可惜似乎并不为族人承认,没几日便被连夜易容潜入楼兰的爹爹给带了回去。
当时还是很小,所以很多事只大概记了个片段的印象。
凝视良久,待到肃杀的城楼近在眼前,叶二少这才放下车帘。
云天青已经不知何时消失了,便知道该是进城的时候了。
骆驼车里的女眷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西域妇人,对这个孩子气的少年人倒也谈不上避嫌不避嫌,反倒十分喜爱。
于是便听见有妇人说着些掺杂了土语的中原话。
听了许久,又见她拿出一件带着金纹面纱的衣服,这种衣服是西域少女特有的纱丽,往往缀金流玉十分华美。
叶二少掀开帘子对一侧骆驼背上看书的谢大大说:“大大你看我暴露了女孩子的特征吗?”
谢大大头也不抬道:“叶公子何时有女儿态了?”
……大大你不要这样。
……
席武继位以来嗜杀擅武,御下兵士大多凶残好戾,并非是话本上说的一般守城士兵很容易被糊弄过去,大胡子就亲眼看到一个光头龟兹人因为是与中原人混血长得极似中原人所以当场被抓住打断一条腿带走。
城兵按着腰间弯刀,鹰隼般的眼从来来往往的商队人群掠过,视线掠过谢衣时微微一顿。
“你,抬起头来。”
彼时谢衣仍旧在看书,闻言,抬起头,露出的却是一双翡翠色的眼,正疑惑地看着他人。
西域人虽说黑发黑瞳的也不少,但若是瞳色殊异,那必然大多是身份高贵的西域贵族身份。
城兵眼神里多了些敬意:“放行。”
谢衣点了点头,余光瞥过身后,装着女眷的骆驼车刚好停下,另一个城兵听到车里甚至于哼着楼兰当地的小调,那种软软的鼻音勾得心有点痒,虽然觉得肯定没有问题但透过半透明的车帘,里面的女眷倩影如画,还是坚持要求掀开车帘。
车帘一开,城兵刚瞧了一眼,匆匆瞥见一张精致的面孔,半掩着乌黑发丝,眉宇间似乎带着懊恼神色,没看上两眼便立即被一侧的老妇人挡住。
“安支是你能看的?!”
城兵也就是一时色心难抑,听到老妇人说这里面可能还是哪家的贵族小姐,这么坚持看女眷确实十分失礼,摸了摸鼻子也就放行了。
穿过了肃杀的城门,里面便体现出丝绸之路上贸易枢纽的繁华起来。
两侧都是来来往往的商人,叫价声混着烤肉和煮沸的奶子的香气,一下子热烈起来。
缓缓穿过拥挤的街道,便能远远看到一座女子的雕像立在此城正中央。
谢衣看到也有一些民众在雕像下驻足不前,甚至有参拜的意味,也不禁抬头看了看,这一看也不禁一怔。
雕像女子不知是出于何人的手笔,用的是蛋白石的石材,虽是死物,但也可觑得见女子若是活着当是极其美丽。
民众们近乎虔诚地看着那女子,喃喃念着些什么。
“这是楼兰信仰的神明?”
骆驼车里掀开帘子,声音有些迷茫:“他们在说,这是楼兰的骄傲——神赐下的……众星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