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俨昨日从宫中出来后,因不方便看便随手将折子收进了袖袋里,后来又与常台笙一道去庙会,更是没有时间空下来看。
此时常台笙将折子递过去,他却未急着接。常台笙看着他问:“怎么了,不想看么?”她问至此便隐约觉得陈俨心里是清楚这折子内容的,即便他还未看过。
陈俨安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声音微凉又有些无力意味:“若是有关某个人的生死,当真就不必给我看了。”
果然是,猜到了。
常台笙握着折子的手缓缓垂下:“这折子是皇上给你的么?”
陈俨默认。
常台笙轻轻皱眉。皇帝想必早就知道他并非陈懋亲生,亦极有可能调查过他生母,这时恰逢程夫人牵涉杭州城两起命案,死刑案报刑部审批,这折子从刑部递到皇帝那儿,皇帝又转手给了他,且上头还没有御批,难道是要他做决定吗?
常台笙思忖之际,陈俨已是下了床榻,他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从常台笙手中将折子拿过,并说:“你所想的事不会发生,若轮得到我做决定,那除非是想给我扣个僭越的罪名。我还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
他将折子收进袖袋:“虽然我认为这世上大多数刑罚都只是为维持秩序的稳定而出现的暴力行径,但现在既然它的存在仍是合理,难道有什么不去遵循的理由?”
简而言之,在决定程夫人生死这件事上,没有私情可循,一切按律。
常台笙刚要再开口,陈俨轻按住她的头,声音雅淡:“别乱想,许多事我心里清楚。”
他难得会说这样看起来“成熟冷静”的话,常台笙却反而觉得这平静的气氛有些不对。
于是她接着问道:“所以,商煜设计陷害她的事,你也知道么?”
“陷害。”他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听起来毫无情绪可言:“但她的确动了手。若心中无侥幸无邪念,便不会那么容易上钩动摇,亦不会被人握着把柄逼迫。说到底,多数事情发生,不过是因为内心不够坚定。”
他这番话说得似乎早已对杭州城前阵子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因他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屋外姑母在催,常台笙却没有着急同他一道出去,只接着问道:“那么,你知道商煜同她的关系吗?”
“猜到了。”陈俨淡淡回了一句,便也没有了下文。先前一直不理解商煜为何要费尽心机接近程夫人,也不明白商煜为何看自己的神情里总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嫉妒,原先以为是他看自己与常台笙走得近所以吃醋妒忌,而现在想想,他的这些略敌对情绪大概来自于他悲惨童年与命运。
同样是被抛弃,一个沦为所谓师傅的玩物,另一个却一步成为天之骄子,被护在手心长大。所谓命运的不公正之处,就在这里。心中难平,故生嫉妒。加上又有常台笙这个催化剂,他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有可能到敌视的程度。
虽是一母所出,有一半的亲缘,但陈俨却没有办法对他生出手足之情。这世上很多缘分是不适合继续的,若不能正常相处,不如不相见。
他拿过常台笙的衣裳,在她还愣神之际已帮她穿好,唇角轻轻弯起一个弧度:“去吃早饭了。”
常台笙刚回过神,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已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姑母还在外候着,见他们出来,拉过陈俨又是一阵嘀咕。不远处谢氏则同常台笙走到一起,小声道:“小姑子许久未到京城,今日天好,想去逛一逛,非要拉你一道去,你意下如何?”
陪长辈是本分之事,常台笙自然没有推拒,于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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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家人吃早饭时宫里来了人,大约是皇帝有事传召,故而陈懋与陈俨连早饭也未吃完就匆匆忙忙起了身,未留下任何多余的话,上了马车就走了。
常台笙站在门口看马车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打算折回府内。她并不是十分放心,总觉得要出变故,更是没有什么心思出去逛逛。可无奈姑母兴致盎然,便只好一同出行。
谢氏并没有同往,故而全由常台笙一人来应付这话多的姑母。一路上姑母喋喋不休,数点各种往事,其中不乏陈俨年幼时的一些趣事。那些事,在常台笙看来,也许都打上了悲伤的注脚,似乎令人心疼,但在达观得有些离谱的姑母眼中,似乎当真只是趣事而已。
常台笙安安静静听她说着,也不搭话,姑母讲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停住,说道:“听闻你是做书本买卖的,可既是做生意之人,何以像个久居深闺的女子那般木讷?你那婆婆非说你心有乾坤,可我瞧着你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她说话虽没有恶意,但神情语气却是高高端着,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
常台笙轻抬唇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晚辈自幼生在杭州,二十几年几乎没有怎么出过门,天地也不过就在那弹丸之地罢了。若讲见世面,的确是未见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她说着稍顿了顿,言语中似有感悟:“原先以为读够了世间书便足矣,现今却发现这人世中还有许多其他人与事值得去体味感受,之前是想得太理所当然太浅薄了,故而如今打算虚心学着些。姑母说的事都十分有趣,晚辈听着很是受用。”
姑母不禁喜上眉梢,心说这姑娘可真会说话,到底是生意人,不说则已,说起来果真是让人觉着舒服。
可她最开始便没有给常台笙多好的脸色看,这会儿自然也不能松得太快,故而也只能暗自乐一会儿,仍旧端着道:“那你都卖些什么书呢?只在杭州有吗?”
“晚辈家中有一间刻坊,已是经营了几十年,如今各类书都做一些。书肆虽只开在杭州,却也有书船经常往来江南一带,刻坊做出来的书,在南边大多地方都是可以买到的。”
“做得这么好?”姑母反问了一句,又追问:“是哪一家啊?”
常台笙忽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脚旁的藤条箱,打开来翻了一翻,竟真从里头找出芥堂去年出的一册时文集子。她顺手就将书递给了姑母,姑母才刚瞧见那封皮,便惊喜地问道:“芥堂?”
常台笙亦有些惊讶她这反应,姑母拿过那册书哗哗哗翻过:“这册我也有的!我平日里极爱读书藏书,芥堂的书我可几乎是全收着呢,没事便翻出来瞧瞧,平日里都不借予人看。苏杭一带书商众多,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哪家小刻坊家的姑娘,没想到竟是芥堂啊!”
言语间,方才那故意端着的架势一下子便没了,惊喜之情倒是溢于言表。
姑母紧接着将常台笙狠狠夸赞了一番,倒弄得常台笙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回什么好,只问:“姑母这般爱藏书,那是藏了……多少?”
这问题似有些冒昧,但姑母却全然不在意,爽快回说:“我山东婆家几十年前便建了藏书楼,至今约有两万五千册的藏书,多得简直看不完。”
她兴致勃勃给常台笙说那些辉煌旧事,常台笙静静听完,问说:“几十年未有过事故么?比如……”
常台笙话还未说完,姑母便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说起芥堂我知道多年以前似乎有过一场大火,据说那时是损失惨重,想想也是可惜。但我婆家那藏书楼,不是木头搭建,整座楼全是砖石所砌,自然不容易失火,何况还搭在高高的石头台基上,平日里有人不间断地巡查。”
姑母的表述并不详尽,许多细枝末节都未讲明白,但常台笙听着却很是有兴趣。芥堂那些藏书正愁不知往哪里放,就算将来没有恶人打那些书的主意,却也要防着天灾意外才行。而姑母婆家这藏书楼做得似乎别有一番特点,竟能几十年无虞,或许,可以去看一看。
但——
她想想陈俨,却又作罢。姑母却机灵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忙道:“我过几日便回山东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瞧瞧?”
芥堂那些书悄悄运出来,如今只能临时安置着,自然是越早寻到更稳妥的办法处理才更安全。常台笙思忖良久,却还是回说:“晚辈谢姑母好意,只是……改日再登门拜访可好?”
她固然担心那些书,可她也希望能在陈俨需要她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虽然知道他一贯表现得都非常自信笃定,但常台笙知道,如今的陈俨,已不习惯独自一人了。许多重要时刻来临时,她都希望能站在他身旁,与他一道往前走。
姑母又劝说了一番,可常台笙的态度似乎很坚定,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暂时不用了,实在是让姑母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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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到了热闹街市中,两人下了马车四下逛逛。因原本就没什么目的性,加上天气好,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路。后来走累了,两人便在热闹街市的茶楼中坐下来听说书人讲故事。
无甚新段子,常台笙都已经开始打瞌睡,旁边姑母听了会儿也觉着无趣,又觉得人多略闷,遂悄悄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她才刚走到靠门处,便见几个无所事事的书生站在门外说话。姑母问掌柜要了一些蜜饯吃,听得外边人说道——
“哦,对了,我还听说件事,说是杭州那姓常的女书商掉西湖里死了呢,也不知那么大的产业要落谁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死了?前阵子不还是说只是落水一时间寻不到么?”
又一人道:“算了吧,认识的都说她压根不懂水性,那日又下着雨,若当真掉西湖里了,又来不及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一时间寻不到这般说法,都是为权贵开脱罪名的说辞罢了,你也真信。”
“这事可不小,推她下去的那人说是西南端王府世子。诶,说起来平民百姓遇着宗室权贵,能怎么办呢?只能认栽了呗。地方官能软禁世子做做样子,也一样能无罪放了他。”
京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常二人的婚事,陈家未作宣扬,即便连亲戚之间,都未详说,又何况路人。
但常台笙落水这件事,却因为涉及到世子牵涉藩地外的命案及被软禁的缘故,导致许多人都略有耳闻。
姑母一边听着,一边付给掌柜蜜饯钱,又听得外边有人问最先说话那人:“你是如何晓得她死了的?诸事得凭证据,难不成杭州地方官还寻到她尸身了不成?”
最开始说话那人似很是不服气,嚷道:“还真就是寻到那书商的尸身了!”
姑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常台笙还在里头呢,这边一群不知深浅的混小子在咒人死,胡编乱造什么呢?!她正要往外去训训那几个小子,没料常台笙却忽从后头拽住了她。
常台笙前面虽未听到,但这最后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尸身?她的……尸身?开什么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明代有个皇史,是皇家档案库,就是全石头的建筑
ps感谢大明的地雷和手榴弹谢谢_
快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