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燃并不知晓萧瑾欢叫他来此的用意,公主府是先帝在时便已经为她改好的,按理说,萧瑾欢对此应当是最熟悉不过。
原本的信阳王府,在先帝登基之后,一度荒废了十年。
虽说有专人负责洒扫,却也不似以往的热闹,除了干净些,到底也是冷清。
今日天冷,喻之燃仔细端详了萧瑾欢的一身穿着,确定她不会冷之后,才将视线缓缓移开。
“你知道这里吗?”
萧瑾欢外头问道。
喻之燃摇摇头,“小时候应该是来过,却并没有什么印象了。”
又想到了什么,随即笑开,“说起来,上次来应当还是你周岁的时候,跟着父母来贺过礼。”
萧瑾欢欣慰的笑笑,“那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吗?”
盯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喻之燃还是没忍住抬手遮了遮自己嘴角压抑不住的笑,“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切——明明是你记不住了吧!”
萧瑾欢傲娇的小模样,说不出来的可爱。
喻之燃无奈的摇头,他是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他们算是一同长大,他也不过长她一岁,但论起来,那时候他也是个孩子,对另一个小孩的模样,怎可能记得那般清晰。
只是自幼与萧瑾欢一同长大,他总觉得自他有意识的时候开始,萧瑾欢在他的眼里就一直是这个模样,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的。
踏门而入,原先的信阳王府杂物居多,这几年都给清了不少,萧瑾欢瞧着这空落落的院子,有些难过。
父皇登基之后,每年只有在她生日的时候会带着一家人出宫,来这住上一天,匆匆忙忙的,也就吃过顿饭的功夫,就该收拾收拾回宫了。
因而在她的印象里,大都是一家人在院中围着石桌吃饭的样子。
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以前,她最是喜欢自己的生辰了,既能出宫,还能瞧瞧街上的热闹,这再寻常的欢愉,似乎能治愈她内心大半的悲感。
萧瑾欢轻叹了口气,瞧见了什么,停下了继续往里的脚步,指着一颗叶子已经落尽了的树对他道,“喻之燃,你知道吗,我出生那天,就是这棵木槿开花了。”
喻之燃顺着她的胳膊望过去,那是一棵不高的树木,本就是长不了多大的花,倒是至今都被保存的很好。
“父皇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天,木槿花开了,满城的烟火放着,灯笼挂着,他但是停留在这,驻足了好一会儿,随后就决定要叫我瑾欢。”
“取两姓欢好之美寓,意味着他此生对母后矢志不渝,父皇告诉我,我的到来,他们的家,瞬间变得完整了很多,后来有了琮儿,这才算是完整。”
萧瑾欢提及先皇与先皇后,眼睛中闪着泪花,却透露出不得了的骄傲,让喻之燃根本没办法在这时候开口破坏她的情绪。
“我今日去见了表嫂,沈默如那家伙要当爹了,高兴的什么似的,我想当时我父皇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扯开一抹灿烂的笑,喻之燃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温和的望着他的全世界,“自然是的。”
萧瑾欢吸了吸鼻子,这两年,喻之燃不在的时候,她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好多好多的不得已,好多好多的无可奈何。
仿佛要一次性释放出来一般,她今日想要原原本本将自己当时的所有心境都告诉喻之燃。
“喻之燃,你听说过,和安公主一舞动京城的名声吗?”
喻之燃怔了怔,这一点是他当初最不能理解的,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萧瑾欢不是会喜欢这些,而刻意去练习的人。
对她的这一名声,他一直持怀疑的态度,但是又不止是一个人这么说,几乎整个京成都有这么传言。
但他却从来没见过那支舞。
按理来说,宫中出了什么新鲜事儿,传到宫外,一定会引发宫外的流传,若是她跳的那支舞那般美妙,为何京城那么多好的舞姬,从未见有人跳过?
不是喻之燃看不起萧瑾欢,实在是萧瑾欢的性格就不会是个专注练舞的人。所以她不可能会比那寻常的舞姬跳的好上多少。
萧瑾欢咧开嘴,笑得格外灿烂,“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从来没见有人跳过呀?”
喻之燃无奈的点点头,“确实好奇。”
萧瑾欢抿了抿唇,“那支舞,叫有凤来仪。”
喻之燃一怔,随即了然。
原是如此。
北煜皇家的图腾便是玄尾凤凰,这凤凰更是只有萧家人才能用的,单单是沾了这个字,就因着避讳,不会有人拿到面上来说。
更何况那支舞叫有凤来仪,那放眼整个北煜,都不会有人敢跳这支舞。
“原是如此。”
萧瑾欢应和的点了点头,“而且我只会这一支舞。”
萧瑾欢皱了皱鼻子,夹杂着几分不好意思,十分的不情愿道。
“但我,并不想跳这支舞。”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西凉三皇子来京之时,她宁愿得罪人也不愿下场去跳舞的最重要的原因。
那支舞,在萧瑾欢的印象里,没有什么好的寓意,反而在她的印象之中,她总共跳了两次这支舞,每次都是痛的肝肠寸断。
但好在,最近她能笑着将这些事说出来了。
“我当年被贬,没过多久便是父皇的寿辰,纵使我当时的名头是皇叔的女儿,我也是没有理由不去的。”
眼神有些悠远,萧瑾欢淡淡的启唇。
“当时,父皇因着母后的离世,整日郁郁寡欢,思念成疾,又不肯用药,没过多久,身子就几乎撑不住了。”
“而那支有凤来仪,是母后所创,原本只跳给父皇一个人看的,我幼时瞧见觉得好玩,便缠着母后教了几日。”
“我想不出别的生辰礼,也知道父皇最想见的只有母后,所以,才会在寿宴当天,在迎春楼跳了那支舞,并且借着种种由头,与琮儿里应外合,将信阳军的部分兵力安排进了宫里。”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父皇时日无多,却还要在那天做着这些算计,”冷笑了两声,“想想真是可笑。”
“所以,当天,所有人惊讶于我的舞姿的时候,却没人知道,我是拿着怎样的心情,跳完了这支舞。”
萧瑾欢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喉咙有些微微的发苦。
喻之燃在她讲述到那日先皇寿辰之时,便一直紧皱着眉头。
世间多少的光鲜亮丽,背后都隐藏着若干不为人知的痛苦,若是上苍只能够厚待少部分的人,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萧瑾欢呢……
“也是因着强撑着身子跳了那支舞,我原本就伤了的膝盖,自此再不能用轻功。”
“但我依旧觉得很值当。”
一抹苦意的笑,在萧瑾欢的脸上极其的违和,让喻之燃心间泣血一般的疼。
萧瑾欢永远我忘不了那日父皇远远看着,随后起身,面上的惊讶落入眼力极好的她眼中,让她心疼她的阿爹。
“宓儿。”
那个自母后仙逝,便没人再提及的名字,在那日重新的从父皇的口中说出。
那瞬间失而复得的惊喜,似乎成了萧瑾欢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唯一的光。
她清晰的记得当时众臣目光中的惊喜,却只在乎父皇的热泪盈眶。
让她觉得最庆幸的是,那一日淑妃以为她是想借着这支舞恢复位分,冷嘲热讽的在父皇身旁说着些难听的话。
也就是因为这,她带人进宫的计划才能悄无声息的完成,没引起那宋梦娥的深度怀疑。
宋梦娥最大的过错就是以为她和琮儿不过是两个孩子,最大的依托终究是父皇。所以她才会这般费尽心机的想要讨好父皇,勾起父皇以前的回忆。
但她和琮儿的依托,自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
凭着自己的选择,凭着自己的果断,在这暗藏杀机的宫城之中,为自己博出了几分生机。并且紧紧抓住,最终没如宋梦娥的愿,就此堕落。
萧瑾欢最后一次跳有凤来仪,也是在宫里。
父皇奄奄一息,整个人躺在摇椅上,身旁出了皇叔,琮儿和她,再见不到别人。
那一夜,她定着肝肠寸断般的痛苦,在父皇的面前,跳了那支原本专属于他们二人的舞。
那一夜,也是宋梦娥的计划即将开始的时候。
萧瑾欢就在那母亲最喜欢的桂树旁,重新跳了这支有凤来仪。
这一次,她清晰的听见了父皇的喃喃自语。
“宓儿。”
“我想你了。”
只那一句,就足够让萧瑾欢潸然泪下。
她一舞毕,父皇也终是合上了眼睛。
为情而逝,萧瑾欢以往对父皇曾经有过的埋怨,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只余悲痛难以自拔。
她最后是被皇叔扯走的,她哭喊着想要再陪一会儿父皇,却又不能。
她要把传国玉玺给带出去。
宋梦娥之所以还未动手最大的原因就是不知道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到时候就算萧丞登基,也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这天下百姓不会认同。
她就那样撒着热泪,被皇叔带离了皇城。
萧瑾欢抬起眼睛,望向喻之燃,“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是支好看的舞。”
有些委屈,有些眼泪,喻之燃照单全收,将人先一步的揽入怀中,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样的沉重,那样的悲痛,他说再多,也终究不会感同身受。
她那么灿烂,在他的印象中,萧瑾欢该是翱翔的凤,是炙热的阳,不该背负着这么多的沉痛,举步维艰的向前爬行。
他的怀抱很温暖,萧瑾欢落下的泪,落到他的衣衫上,瞬间消失无踪。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嗯,好。”
“你不能负了我。”
“绝不。”
萧瑾欢锢的又紧了些,“那你,会不会一辈子都陪着我?”
“当然。”
缓缓地从他的胸前将埋的深深的小脑袋露出来,“想看吗?”
喻之燃微微摇了摇头,那般让他痛苦的东西,他宁可一辈子都不看,也不要萧瑾欢再遭受那半点的心痛。
“我只是难过父皇和母后而已,现在倒也能释怀了。”
“母后说,有凤来仪,是要跳给爱人看的。”
“喻之燃,我想跳给你看。”
喻之燃只觉得自己的女孩到底是多么的强大啊,在这种时候,依旧想要坚定的告诉他,他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她此生的唯一。
喻之燃喉咙微微的有些疼,还是忍住心痛,轻轻的开口,“好。”
铺撒满地的雪,倒成了她最好的陪衬,一旁的点点红梅,配上她翩翩而起的舞姿,将这冷清的院子,映衬得仿佛是人间绝色。
有凤来仪,名不虚传,那是一支将女孩的柔美展现的淋漓尽致,又不失气概的舞蹈,萧瑾欢虽平日跳脱了些,却极其的适合这支舞。
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透露出的娇媚,黑长的发丝随着她的旋转悠然而舞,喻之燃似乎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一舞动京城的美名了。
看得出她不是长久的练习,舞步也有些生疏,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小公主的美。
先皇后是怎样的风采,喻之燃从流传的评价之中也能猜到一二,能将这支舞编排的如此,又岂是何等凡物。
若是配上乐声,只怕是真的一绝。
但此时,萧瑾欢踩在雪地里的声响,似乎也已经足够。
喻之燃根本挪不开视线。
隐藏在暗处的姑娘不经意间折断了一小段树枝,她从未想过她一向看不起的姑娘竟会是此等身份,还残存着几分侥幸的清影,不顾一切的扯住前来送暖婆子的侍女。
“那支舞,叫什么?”
那侍女怯生生的往萧瑾欢那处望了一眼,抿了抿唇,“姑娘,那支舞不是随意可以评价的。”
“姑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此处不是寻常府邸,不可随意出入,还请姑娘移步!”
清影愣了愣,扯出了一抹干笑,“那你告诉我,她是谁?!”
那侍女直接生了气,“姑娘放尊重些,公主殿下岂是尔等可以随便置喙的!”
清影仿佛失了魂,“公主……她是公主……”
怪不得,如此一来,路上的种种便都能说得清。
自嘲的笑了笑,她在想什么啊,公主府三个大字就写在门外,她竟还不愿意相信。
“一舞动京城。”
“是我,不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