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侯山主人
韶朔喜欢蔷薇。
在他第十重天小侯山的太常宫里，有一座花园，建在一片寒烟湖上，名“泄芳曲”，里面种的蔷薇是别处没有的品种，叫“金粉霜团”，这种蔷薇有金线一般的花蕊，隐隐发光，重重花瓣或粉或白，一枝上可开七八朵，一树蔷薇，灿烂得像瀑布一般，百树千枝，便像云霞花海，韶朔常躺在花间的玉簟上品酒，就着明月香风，不消有美人，已风雅至极。
韶朔的太常宫里不光花好，人也姣好。
他宫里的天奴，个个长得顶尖的好看，随便往外拉出去一个，都能惊艳一方。韶朔还有八个常身穿白衣、腰束红绦的绝色仙君侍奉，出行的时候必是这八个人随身伺候，换做别人，他便不依。
都说龙本善淫，大名鼎鼎的小侯尊主，是性情里的君子、风流中的另类，独好男色，六界之中，凡是他看上的男子，有被他百般温柔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也有心不甘情不愿被他巧取豪夺的，再有位高权重、不能让他任着性子胡来的人，收到小侯尊主的一张请帖，也要委曲求全前来拜会。
但凡上流的神仙妖魔皆知，韶朔是上古三大神兽族中唯一流传下来的嫡系血脉，祖龙精血孕育，经过了一个天地大劫的时间才成形出世，是天族众神供奉的尊主，是以他的多情薄幸，在神仙们的口中，传出了不一样的绮丽风流。
对他仰慕者大有人在，但也有巨眼高人，说他是徒慕颜色、不解至情，不配风流二字。
就如东海瀛洲的主人朱斋神君，对小侯尊主的评价也是天界众所周知，他常常说:“所谓君子风流，典则俊雅、温其如玉，自有一番风骨来配那风花雪月，小侯尊主，不过学其皮相，不足称奇。”
有人问他天界何人当得起“风流”二字，他便道:“沧浪帝君清陇，品性高洁、行为世范，是真风流。”
因此君的一张铁口，六界对韶朔的风评又有所改变，常常把他和沧浪帝君相提并论，甚至有要一分高下之意，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两人的风格常常被人模仿，形成了天界的两股风气。
韶朔的宫人因此常常在他面前谈起这位朱斋神君。
“你们说朱斋又写了本《九洲神仙志》？”韶朔一手负背，一手执笔作画，状似不经意间问道。
陪在他旁边的天奴垂首道：“有这回事儿，这本书正在天界盛传。”
韶朔啧啧一声：“他倒是喜好著书立传。”
泄芳曲中，蔷薇花架下摆了一方月照屏风，一张乌木书桌，笔墨纸砚俱全，穿着一身白色龙袍的韶朔正低头在新制的折扇上题笔作画，这扇子是为好友青梧神君的新婚准备的贺礼。
在一旁伺候的天奴们相聚闲谈，正谈到朱斋神君，因此君对韶朔的评价未免有些轻浮，很是义愤填膺，韶朔一边听着他们的议论，一边将他的玉章印在方才画好的“鸾凤和鸣”扇面上。
天奴暗暗看了一眼韶朔不动声色的模样，继续说：“我们主子真是好气度，竟一点也不计较，那朱斋神君妄谈风流，却不知道他自己悖逆至极，凭借和清陇帝君的一点私交，就敢口出狂言。”
韶朔将制好的扇子细细地叠起来，系上红色的绦子，再展开，扇面飞凤青鸾，羽翅五色流光，腾然欲飞，仿佛要破扇而去，一旁题着“鸾凤和鸣”四个字，印的是“小侯山主人”。
韶朔将扇子递给天奴，道：“装在盒中，折一只开得好的蔷薇放在里面，准备一下，去玉岐山给青梧神君贺喜。”
青梧神君是凤凰一族的家主，近日于玉岐山上举办婚宴，大贺三天三夜，各路神仙接踵而至，一时间玉岐山上空尽是紫气祥瑞，宝光四射，看得人眼花缭乱。
韶朔外出坐的龙辇很是讲究，由两条金色神龙并驾齐驱，车辇上系着五彩的飘带，他身边跟着两个容貌清冷、白衣红绦的仙君，一左一右，垂眉低目，淡若流云。
韶朔自出生就辈分极高，从小就习惯了这份帝王尊荣，相由心生，长得也是眉目雅致，姿色七分风流，三分薄凉，既有金玉之质，又似宝剑寒光。
他还未到玉岐山，就见青梧神君亲自带着两队仙仆架云到半空中来迎接他，还未至跟前，远远地就双手作揖，道：“小侯尊主大驾光临，青梧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韶朔下了龙辇，接过美人捧着的盒子，递给了青梧，看着青梧毕恭毕敬地样子，装作不解道：“你今日倒是比以前客气十分，甚是奇怪。”
青梧哈哈一笑：“你来我的婚宴，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我当然要承你的情。”
韶朔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并肩而行，青梧的凤凰宫里，张灯结彩，宴乐纷纷，酒宴摆了百余桌，众人本是喝酒谈笑，一见到小侯尊主大驾光临，纷纷停箸注目，以示尊重。
青梧引着他坐上了首席，众人又是一番行礼寒暄，之后便不再有人敢上前扰他的清静。
神仙们对韶朔的性情大多有所耳闻，说他私下里放荡恣意，场面上却又极讲究礼数；骨子里桀骜不驯，处事却不露机锋，从不失天庭的颜面，让许多人只敢远远地观瞧，从来没有人敢凭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去谄媚他。
随从的美人依旧是坐在韶朔的身边，为他夹菜倒酒，韶朔看着酒席上的众神仙，问他们二人：“你们可认得出哪个是朱斋神君？”
其中一位叫琅容的仙君听了这话，懒懒地抬了下眼睛，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两桌之外与几位文星清谈的朱斋。
“那个一身灰色衣衫的，就是他。”说罢，便低下头剥荔枝，再也不看朱斋第二眼。
韶朔见琅容的神色，觉得有些奇怪，又往那边多看了两眼，这朱斋神君果然文质彬彬，一脸清高，不需言语便露出庙堂之高的作风，难怪看不上他安富尊荣的做派。
不过此君长相倒很合韶朔的胃口。
朱斋正与几位好友交谈，无意间抬头一看，竟是韶朔在盯着他看，有些意外，只好略点头示意。
韶朔咬着酒杯，朝他勾唇一笑。
朱斋倒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赶紧低下头去，不再看韶朔。
“哈哈……有趣有趣。”
如此一番，朱斋整个人都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坐立不安，最后竟辞了众人，先一步离去。
韶朔目光紧随其背影，站了起来，道：“我去追他，你们在这里等酒宴结束。”
这一追不要紧，第二天，这件事就传遍了天界。
说是小侯尊主于凤凰族青梧神君的新婚宴上，与素来不和的朱斋神君一个照面，便灵犀顿至、怦然情动，以山川不可阻挡之势看上了朱斋神君，两人席上眉来眼去，朱斋神君招架不住他的轻薄，仓惶遁走，小侯尊主便紧追其后，抛下那两位绝色的美人和众多仙僚，一逃一追，双双飞到了东海瀛洲。
到了东海瀛洲怎样，谁也没看到，在一番绮丽猜想之中，本应是冤家会面的两人，却变成了相见恨晚、一见钟情。
来太常宫拜访的重华上神，趴在玉石棋盘上，纤细的手指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棋子，吧嗒一声，落在经纬之上。
重华身着红锦纱衣，长发如云，额间是业火莲华，他嬉皮笑脸道：“要是把你的轶闻写下来，能成天地第一奇书。”
韶朔浅笑:“传闻当不得真，被众口添油加醋一番，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重华单手支颐：“我就是来问你，你们之后怎样？”
“怎样？”韶朔挑眉，“风月之事而已。”
重华摇摇头：“好色之徒。”
韶朔淡然道：“食色性也。”
重华道：“你难道忘了，他是你师兄的门人？自从道德天尊隐遁，这天上地下，可就你师兄比你高一截了。”
韶朔闻言，棋子落下，果然皱起眉来。
他的便宜师兄，还要从五千年前说起。那时候他年方五百岁，在神仙的纪年里，还是年少稚嫩，天族刚为他办完了一场盛大的封位大典，一群老臣便商量着给他请一个师父，但韶朔毕竟是上古帝胄，有资格当他师父的人，当世实在寥寥无几。
天界商议了许久也没个定论。
那一日，韶朔坐在凌霄宫的高墙上，看着天上的流云，耳朵里听着大殿中众神为他的事费神讨论，颇觉得龙生孤寂。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配得上他的人了吗？
他长叹一声，翻身自墙头跃下，好巧不巧，从左边御道上转出来一个白衣的少年，身后跟着两队恭恭敬敬的仙侍，眼见韶朔落下，退无可退，堪堪要被砸到。
一干仙仆大惊失色，韶朔也暗呼不妙，不过好在那少年动作机敏，一个飞跃就将他接住，下坠之时两人的衣裙层层扬起，眼花缭乱之间，他们就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众仙仆一见是韶朔，纷纷跪下。
韶朔推开那少年，整理好衣襟，十分尴尬，正色向他拘了个礼，道了声多谢，不看他第二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那天之后，韶朔的师父就被定了下来——是三清之一的道德天尊。
三清同为天界元老，继祖龙之后创天界盛世，是道学之祖，上一个天地大劫过了以后便隐居三清圣境，不问世事，天族请出道德天尊，足以说明对韶朔的重视。
道德天尊于太清宫开办了钦明监，亲自开学讲课，拜师那天，韶朔起了个大早，一群仙侍围着他穿衣梳头，以银冠束发，插了个金红绒球，白色的龙袍，银带束腰，锦缎朝靴一尘不染，十分尊贵。
出门的时候坐着双龙辇，身后跟着一众仙官，捧着拜师的赠礼，韶朔到了太清境便下了龙辇，步行到太清宫。
太清宫不闻人语，寂静离尘，唯有仙鹤高鸣，处处祥云悠悠，白玉宫墙、琉璃玉瓦，韶朔到了钦明监知常殿，道德天尊正坐在首位，底下四五张书桌，左边第一张席上坐了一个紫衣的少年。
韶朔拜过了道德天尊，坐在右边的书席上，后面还来了几个帝子王孙，韶朔都认得，几个人坐得端正，等道德天尊发话。
鹤发童颜的道德天尊一开口，就是玄奥难参的古语，幸好韶朔平时书读得多，听得虽然费力，也不至于一头雾水。
“尔等皆天族贵胄，应以开国承家、创业垂统为己任，谨记‘钦明’二字，为师今日为你们排列序齿，师兄弟间应允恭克让、勤学好问。”
其他人都看向韶朔，钦明监是为他办的，他们几个都是沾了韶朔的光，大师兄应该是他无疑了。
“尔等皆身份尊贵，年纪相仿，为师便以先来者为长序，清陇为大师兄、韶朔是二师兄……”
韶朔疑惑地看了眼对面的少年，只见此人宠辱不惊，一脸淡然，细看之下，竟然认出他是那天在凌霄宫墙下接住自己的人。
于是，还是沧浪少君的清陇，就成了天界尊主韶朔的师兄，自此，在太清宫外，两人俱要行礼辞让，在太清宫内，韶朔则要对他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师兄。
韶朔隐隐觉得这个清陇少君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儿总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事，他索性不去想。在太清宫中比不得在小侯山那么自在，日日要读书习字，儒释道三家的经典俱要背诵，做功课韶朔从来不偷懒，但是清陇才是他们师兄弟里面最勤奋的，若是师父突然出了什么难题，他们答不上来，清陇便出头解难，正因为如此，道德天尊倒从来没对他们红过脸。
钦明监后面的德徽庭，是他们平时起居、学习的地方，院子里种着几树玉兰，常开不败，韶朔从来就喜欢花，功课做完了，就对树临摹。
德徽庭里的窗户开得又低又大，书桌一侧靠着窗，光亮照进来洒满纸张，风吹过偶尔有花瓣飘落，很是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