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江西一年下来合同额在两千五百万左右,我来了两年,年年倒数第二,业绩稳定得让人头疼,想想就觉得这事不靠谱。回款更是惨不忍睹,经常一年过去了,去年的合同还有相当数量的货款没收回来,我跟老戴一到年关就紧张,到了公司连头都不敢抬,说话都得轻声细语,恨不得钻进对方耳朵里,进了领导办公室比下十八层地狱还难受。广东的业绩最好,公司有个亿元俱乐部,广东是里面的常客。跑那的业务员是四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年终奖金比我拿的全部薪水还高,这四个鸟人经常红光满面,说起话来牛逼万里,连睡觉都昂着头。我有时自卑得要命,心里纠结不住就和老戴诉苦,老东西听到这出就装失聪,一脸菩萨像,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眼看大半年过去了,我粗略统计了一下,算上手里还没下的合同也就一千万左右,比去年还熊包。下了飞机添油加醋把这事向老戴汇报了,他听了如丧考批,老脸一下拉长三尺,唉声叹气地说,西藏现在也差不多这个数字,搞不好今年咱们要垫底。我心里一动,说我知道萍乡有个颇具规模的水泥厂马上要扩建,投资过亿,动静闹得挺大。有好几个厂家都想过去投标了,要不咱也去。老戴斜着脑袋看我,眼白巨大无比,开口就给我浇了一盆冷水,说什么咱们就两个人,手底下的事情都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理什么狗屁水泥厂。我不死心,说时间我可以挤挤,这个师傅你放心。老戴冷笑一声,你以前和他们打过交道?我说没有。
老戴这下来劲了,那你人生地不熟的,人家凭什么买你东西?凭你长得跟朵花似的?你就长得跟他妈似的,他也不会鸟你。我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索性不再理他,咬牙切齿地低头看报纸,想他妈的老东西,我这两年当牛做马,擦屁股擦得兢兢业业,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就是份炮灰还能听个响吧。他倒好,一条腿都踏进棺材了,屁股都被火烤焦了还揪着我不放。我越想越气,左右寻思该怎么解恨,听着这厮在给姘头打电话,状若新婚燕尔就被拉去修长城的万喜良,样子腻歪至极,堪称恶心。等他左右不舍挂了电话,我凑上去问他,小师娘打来的?老戴点了点头,我嘿嘿一笑说,说师傅,今早在机场过安检前,她悄声和我说话,问你在南昌还有没相好的来着?老戴大为紧张,眼瞪得铜铃大,颤着声问我,你怎么回答的?我做痛苦状,扮出一脸可怜相,说师傅对不起,我一没注意,就说了实话。戴鸟人大为光火,一蹦三尺高,指着我的鼻子连憋了三个你字,后来长叹一声,说他妈的小东西,净给我坏事。说完赶紧又给我那个娇媚的小师娘打电话,我怕话多穿帮,找了个由头说要到昌南集团去一趟,赶紧溜了。
小师娘芳名胡玉洁,只听名字又土又干脆,根本就不像一个三儿。上次我到昌北机场接老戴纯粹是一时兴起,脑袋发热的拍马举动,没想到好心办坏事,一没注意把马给拍死了,大老远就看见狗男女卿卿我我,姗姗而来,好一派春光旖旎的骚劲。狗男当时脸色淡若止水,事后却大不自在,躲躲藏藏探我口风,连威逼带利诱,咬着牙说要我最好把那事吃到肚子里,消化一番再排泄出去。我当时无辜得要命,指灯连发了三个毒誓,说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老戴咧着嘴,样子让我捉摸不透,不知道丫信不信。不过在那之后,他也不再藏着掖着,经常当着我面和狐狸精大秀恩爱,搞得我翻肠倒胃,那什么火骤然腾升,难受得要命,一激动就想找个牙签把自己的眼珠子戳了。
早上是老戴接我去的机场。那会我在单位门口等他,扭头看见他的车嘎然停在不远处,车窗探出一颗脑袋,朝我招手。老戴的车是尼桑天籁,已经有些年头了,一副老爷脾气,车身伤痕累累,发动机一响就如泣如诉,听上去让人非常闹心。我大大咧咧坐了进去,发现司机是个狐狸精,有些惊讶,说小师娘你也一块去南昌嘛?师娘摇了摇好看的脑袋,马尾一甩一甩的,嫩声说不去,她得工作就是送我们去机场,然后再开回去。我顺势拍马,说劳师娘你费心了,还是你开车稳当,不像师傅,一握方向盘就嫌自己命长。小师娘嘻嘻地笑,声如风中银铃,清脆好听,再看老戴一脸屠夫像,心里不住叹气,想他妈的真白瞎一颗好白菜。小师娘又羞答答地说,以后别叫师娘了,听了怪别扭,我才刚毕业,比你小不少呢,就叫我小胡好了。我贱兮兮地说那怎么行,这么叫不乱了辈分。老戴眼珠子一瞪,粗着嗓门说,别胡咧咧,瞎贫什么,再白话舌头给你揪了。
我赶紧闭嘴,嘿嘿傻笑,不一会就到了机场。我又是拖行李,又是办登机牌,忙的跟个孙子似的。过安检时老戴尿急去厕所,我的小师娘凑了过来,秀眉深锁,脸上幽怨哀愁,李哥,问你事可以嘛?我点头盯着她,她忽然有些忸怩,脸红了好大一阵子,指了指老戴的背景说,他在南昌是不是还有女朋友啊?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说没有,在那边工作忙的要死,哪有空搞幺蛾子。小师娘哦了一声,脸上一会阴一会喜,我看的纠结,索性拍着胸脯,说你放心,老戴在那边绝对没有什么相好的。他对你挺上心的,嘴巴挂的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就是你了。胡玉洁这下开心了,小脸羞地通红,对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就央求我保密,这事千万不能让老戴知道。
我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没出一天把她给卖了,心想老戴要是打电话过去解释,那就有戏可看了,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古往今来,天朝内外,没有一个三儿是省油的灯,何况又是关系自己身价地位的切身大事,她不把老戴闹得鸡飞狗跳,蜕皮脱毛才是怪事,正好可解我心头之气。我边走边想得得意,抬头就看见周晓文这个老狐狸,心里闪过几个念头,忽然一阵丧气,想他妈的,老戴也是根老油条,鬼才信他会大张旗鼓地挖坑埋自己。再说了,我话说的模糊,老狐狸一向谨慎,他在南昌有没有姘头,我哪里知道。想到这里我就有些跳脚,皱了皱眉头,他妈的,这算什么事,我又搬了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万一三儿哪天扶正,我不是两头不讨好么。
周晓文所在的部门叫物资供应科,他们部门墙上贴了个工作流程,又是管合同又是管仓库,物资物流领料发料繁杂得一沓糊涂,外人一看就晕,会以为是个关节部门。我经常和他们打交道,在此浸淫了两年,深知内理。这里面的人差不多全都闲得蛋痒乳疼,个个混吃等死,办公室里有人放个屁,都能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开个会研究一下。他们说是管理合同,其实合同都是我们厂家做的,丫只负责盖章。每次我拿着合同找他们科长盖章,就痛苦得恨不能去死。那货姓吕,光头一个,五大三粗,腰圆背阔,肚子挺得能弹翻五岳,长得一脸匪气,看上去像个爷们,为人却揍性非常,鸡贼得要命,喜欢和标点符号过不去,一不如意就吹胡子瞪眼睛。有次我拿合同给他过目,这货看了两眼对着我吼,句号,这里怎么不用句号。我羞愤无比,两颊通红,白眼乱翻,当时就想对着墙一头撞死。
发货之后需要开箱验收,我们一般是委托开箱,就是不派人前去,全权委托给施工单位。这招旨在节约时间,节省成本,但到了这就不灵了,一到开箱时间周晓文就两天三个电话,催命似的非要我派人过去不可。我们江西就两个人,能派谁去?老戴是属爷爷的,大小是个领导,最后还得我去。那边事多人也多,开了箱之后需要验收证明,要找一大推人头签字,施工单位、监理单位、工程管理单位、业主、仓库、资料室,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几天下来,好人都能给整得愤世嫉俗,出去就是一个潜在的危害和谐社会的坏分子。
为了应付他们,我想了许多法子,赔笑送东西,塞钱托关系,该做都做了,不该做得也做了,有时咬咬牙就想舍身取义,可自己破皮囊一个,长得又没程大嘴帅气,还是个男的,卖身一途真心是死路一条。我们有个死对头,也是在南京的一个竞争厂家,为了对付他们,干脆成立了一个部门,名字十分霸气,叫商务管理部,里面的人什么都不做,专职验收催款,人家的业务员没事就喝酒搓麻,订单跟雪片似的飞来,做的风生水起,惹得我好生羡慕嫉妒恨。
有一回我和老戴说了这事,他羡慕得咬牙切齿。我以为有戏,就说要不咱也找领导提意见,让他们成立一个类似的部门。老戴立马黑了脸,你傻逼来的啊,就我们一年那么点合同额,领导会理你?这话说得死,我一听就老实了,心里难过得要命,哭着嗓子说我快周晓文他们弄死了。老戴叹了一口,脸色好了许多,说你就忍忍吧。那些人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知道?专业一问三不知,上班喝茶看报纸,下班就伸手要饭吃,都被惯坏了。你还能怎么做?打人家一顿?我恨恨道,你别说,我还真想过去凑丫一顿。老戴嘿嘿一笑,说你去吧。别忘了打完跟人把货款要回来,人家还握着你命根子呢。我顿时就软了,眼睛眨巴半天,想这老东西横竖就一张嘴厉害,他要多跑跑,我能有这么累嘛?
我在电梯口和周老头打招呼,老腰差点就给哈断了。这老头一脸戾气,象征性地朝我点头,话也不说一句,雄赳赳进了电梯。我赶紧跟上,一步不拉地尾随其后,如小和尚见了真佛一样虔诚笃信。到了他办公室,老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地拿起电话,边拨号码边破着嗓子朝我嚷嚷,你跟过来做什么,我现在很忙,没时间搞你的事。还好我久经阵仗,脸皮已经磨得老茧丛生,要是换做以前,无缘无故被他这么一声呼喝,肯定羞愤交加,非夹着尾巴跑人不可。我装看不见这老东西的死人脸,笑嘻嘻地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坐,表现得纯洁无暇,其实心里早就气炸了,想他妈的还没说什么事,这老头就威风凛凛地吆五喝六,演戏给谁看呢。
周老头对着电话吭哧半晌,一口南昌土话说得溜烟快,老表长老表短的,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光见他大嘴直咧咧,瘦了吧唧的脸上满满的全是褶子,十分恶心。挂了电话,老头又把电脑打开,两只老爪做一指禅装,对着键盘点来点去。我看得哂笑不已,想这个老东西实在有意思,发个传真都要手写,还一脸包子样,人五人六地摆弄电脑。我耐着性子等了十分钟,屁股都坐出茧子来了,估摸着气候差不多了,上前探风,孙子一样地说,周工,还忙嘛?周老头没好气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问我啥事。我说也没啥事,就是过来拜访您。顺手递了根烟给他,又哈着腰帮他点着。老头深吸了一口,边吐气边点头。我左右张望,见屋里就我们俩人,便从包里拿出两条苏烟,往他手里一塞,说孝敬您的,请收下。
周老头把东西放倒柜子里,表情顿时善良了许多,嗓门也低了下来,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南昌。我说早上到的,老戴本来也想一起过来看您,但是有点事耽搁了,让我向您问好来着。周老头大手一挥,打着哈哈说哪里的话,多年的老朋友了,不用客气。我见他一副人畜无害的纯情做派,知道时机正好,赶忙趁热打铁拿了张表格出来,说周工,这是去年咱们签的合同汇总,上面有些货款现在还没结,您看看什么时候给安排一下。周老头皱着眉头接过单子,拿着笔比划了一会,递给我说,我圈的那几个下个月就能付,剩下的我做不了主,你找别人吧。
我拿来一看,顿时就有些犯愁,这些合同七七八八加起来一百多万,老东西只圈了两个,不到二十万,剩下的八十几万居然一句做不了主就想了结,实在浑蛋。我大感为难,说这也太少了点。周老头瞪了我一眼,张扬舞爪地说嘀咕什么,不想要直说,我还不想给呢。我一阵气堵,忍着火气堆了一脸贱笑,说开玩笑,开玩笑。怎么会不想要呢,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怕回家领导会责问。周老头连哼鼻子再挤眼睛,模样异常无赖。我看得气苦,连忙压抑住把那两条烟再要回来的傻逼举动,问他晚上有没兴趣一起吃个饭。见老头答应了,我做千恩万谢装,感恩戴德装地走了。出了办公室,我感觉脑袋快要气炸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现在倒好,黄世仁倒被杨白劳骑在头上撒尿,黑白颠倒,好坏不分,这他妈的什么世道。
我一想起那天对卢丽丽言语轻佻,还居心不良地请她吃饭,心里就悔恨交加,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原先我见这丫头以前从未见过,又面生又年轻,寻思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以后该不会有业务上的往来,再加上长相可爱,人也大条,看上去荤腥适中,正好下菜。于是一时心痒难耐,连调戏带卖乖,搞得现在尴尬无比,心里又虚又臊,特别害怕见她。可手上这堆货款都拖了一年之久,再要不回来,今年的奖金肯定就打了水漂,到时过年回家别说是江东父老,就是亲生爹娘也无颜以对。我一咬牙,面子事小,钱财事大,还得硬着头皮去问问卢傻妞。这丫头是计划部的,货款的事她肯定最清楚。
我见到卢丽丽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和桌对面的大妈调笑。这大妈姓孙,脾气怪的很,长得一脸老鸨样,打扮得跟个花姑娘似的,身上姹紫嫣红,十分惹眼,很像夜总会里的妈妈桑。妈妈桑一直在耍流氓,不住地骚扰卢傻妞,说她脸盘敞亮,身段苗条,是个万里挑一的大家闺秀。夸完就露出了邪恶本质,龇着牙说她儿子至今单身,人是貌比潘安,德胜孔孟,现在在南昌市政府上班,前途一片光明。说完就想大行好事,撸着袖子拉皮条,非要卢丽丽晚上和她得犬子见个面不可。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自卑得要命,寻思再让这老娘们说下去,小爷我今天晚上肯定失眠,赶紧咳嗽一声,嘻嘻哈哈地说,孙姨,你别光顾你的宝贝少爷啊,什么时候也给我介绍一个。孙婆子瞪了我一眼,说小李你又和我这老婆子开玩笑,好歹是个经理,嘴巴又甜,身后肯定一打大闺女追着,哪用我来操心。
我一阵心慌,这两年没少和孙婆子打交道,没事就跑到她们财务科大扮潜力股,哄得一众傻妞脸红心跳,芳心乱许。我生怕孙婆子八卦性起,揭我的老底,立即在一旁傻乐,不敢再接话。孙婆子啰嗦了几句就要走,我求之不得,好言相送,说一会去她办公室看她。老姑娘听了嘴巴一歪,说得了,见了美女你还走得动?卢丽丽脸上一红,大眼忽闪忽闪地看我。我大不自在,眼神躲闪,不知该如何开口。卢丽丽笑着问过来什么事?还说吃饭的事她已经和老周说了。我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你这话问的,搞得我多势利一样。没事就不能过来瞧瞧你?小妮子脸更红了,嘟嘟了嘴巴,说我有什么好瞧的?这话说得暧昧,我一听就开始后悔不迭,赶忙转了话茬,说刚才在周工那问货款的事,吃了闭门羹,就到你这来问问,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卢丽丽从我手里接过表格,扑哧地笑,说你还不势利呢,三句话不到就提钱。我老脸一红,赶紧摆出一副憨装。
小妮子拿着表格研究半天,叹了口气说,你也不能怪老周不帮你解决,这些工程决算都做过了。我有些撒急,追着问怎么办。她了想了会,说可以找她们主任,让他来报付款计划,这样办起来快。我见事成有望,心里一阵兴奋,连忙说现在就去。卢丽丽斜了我一眼,说我冒冒失失地跟个孩子似的,这样去不被赶出来才怪。我一阵挠头,干巴巴地看着她,自己都觉得又贱又可怜。卢丽丽吐着舌头说我真笨,晚上不是要吃饭嘛,把他一起叫上不就得了。我赶紧称是,想想又觉得为难,说你们主任面子大,我可请不动。卢丽丽一脸豪气,状若江湖侠女,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包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