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酒店的餐厅吃饭,刚吞下一个鸡蛋,就看见老戴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一夜不见他老了很多,胡茬大大咧咧地长满了腮帮子,这使他看上去特别忧郁,只是他的头发好像更少了,脑壳就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有光一照,又白又亮。他的两眼血红,嘴唇干裂,脸色蜡黄无比,像是涂了一层黄油,显然昨晚他是喝多了。我朝他招手,说饭都准备好了,过来吃。老戴有气无力地瞥了我一眼,跟活死人一样僵直地坐在我对面,不喜不恼,不哭不笑,半晌不知道拿筷子,两眼死盯着桌子上的刀叉,搞得我心慌意乱,冷汗直冒。我叹了口气,说我吃好了,你快吃吧。老戴用鼻子吭了一声,然后抱着自己的头,过了一会说我下午的航班回南京,南昌的那个议价会,你去。我应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没事吧?老戴抬起头来对我苦涩一笑,跟哭似的,我整个人都癔症了。
下午到机场送了老戴,火急火燎地赶去用户那边开会。这种会议很扯淡,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砍价,届时会有一帮子管物资的,管技术的,管财务的,甭管是人不是人,都排成一排,坐在你的对面,搞的跟招聘公仆的面试一样,摆出一副黑脸包龙图的死相,企图在心理上先压倒你。一旦会议开始他们就会原形毕露,一个个跟你七大姑八大姨似的长舌来长舌去,非要从你身上撕下快肉来不可。这种会我以前只开过一次,一般来说他们掌握了绝对的话语权,一个个唾沫星子乱飞,胡天海地一阵死侃,连威逼再利诱,甭管换谁来应付,结果都一样,那就是降价。就是上帝也不行,不是鄙视上帝,而是对我们来说那帮孙子就是上帝。
我到的时候上帝们都坐定了,一共五头,四公一母。公的大致都40几岁的模样,脸上老气横秋,写满了狡诈和无耻。其中我一个我认识,姓陆,是个管技术的小头头,为人苛刻阴狠,眼睛极小,鼻孔朝天,獠牙外翻,一副野猪踩地雷的凄惨模样。这厮经常和我们这样的厂家来往,深谙揩油之道,动不动就装大爷、买关子,拍胸脯、夸海口,把人调戏得欲火焚身,燥热潮湿,然后跟个没事人一样抽身而出,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一身腥臭。三月份他举家老小到了南京,还没到地头就给我打电话,说要到我们单位考察考察。
我把这事通知了老戴,那阵子他正忙着和自己的准前妻在法庭对咬,听说陆某人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不请自来,气得两眼翻白,直拍桌子,非要我去问候下陆鸟人的亲娘不可。我在一旁不置可否,说问候下老太太倒不打紧,可人家儿子的手里还握着几十万的工程呢。老戴一听就萎了,急吼吼地让我订房订餐,要我好好招待。结果陆某人全家把南京城都转遍了,就是没踏进我们公司一步,老戴和我跟个导游一样来回穿梭,对他老娘比对自己亲娘还细心。俩天下来,老戴和我被折腾得外焦里嫩,一点脾气都没有,走了之后我到酒店结账,接过账单一看,立马就傻了眼,这货把过的房间洗劫一空,光避孕套都带走了三个,全是震动的。陆某人那一趟考察,连住宿吃饭带车费机票,全部花销将近两万,老戴捧着一堆发票,两眼发直。末了,他对着我说,他妈的,吃人啊。
陆鸟人见我进来,伸出鸟爪一只,和我握了握。我腆着脸朝他笑,想他妈的老狐狸,前些日子被你啃了一口,今天怎么样也得要你把骨头吐出来。我环视了下四周,忽然发现昨天陪我和老戴喝酒的妹子俨然也在其中,心里一阵乱撞,贱兮兮地朝她示好。妹子脸颊微红,向我摆了摆小手,然后轻咳了一声,换了一张尼姑脸,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我对面翻看材料。我偷瞄了眼她的工作证,原来她叫卢丽丽。这丫头今天穿得花枝招展,破绽百出,我看了直咽口水,心中怨念无限,暗骂老戴坏我好事,要不是那老小子耍酒疯,需要人照顾,这花姑娘昨晚肯定就成了我盘中大菜了。
姓陆的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细声细气地问我戴总哪里去了,怎么没一起过来?我照实汇报了老戴行踪,说他后院起火,都烧到屁股了,着急回南京呢。在座的几个臭男人全都心照不宣地一阵奸笑,气氛倒不似先前那么严肃了,我也觉得自在了点,晃晃悠悠地从包里掏出包烟,当成福利一样挨个发一根。其中一个老小子拿鼻子闻了闻,拖长了嗓子了说了声硬中华呀....话不咸不淡,我也拿不准这厮是什么意思,只好干陪着笑,应声说是啊,男人嘛肯定要硬才行。大家又是一阵淫笑,我瞟了眼卢傻妞,发现她也听懂了,脸上飞来两朵红霞,十分动人。
招呼打完了,近乎也套完了,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陆鸟人把其他几个人做了介绍,我一一点头哈腰。其中一个叫周晓文,年过半百,个子挺高,一副瘦骨嶙峋的怂样,脸上笑褶泛起时,看上去奸诈无比,让人很不舒服。周老头的名号,我早就如雷贯耳,据说此老头老婆孩子都在上海,自己常年一人独自生活,不贪财不贪色,却是个出名的极品。前些日子和北京一个厂家的业务员坐一起吃饭,席间正好说起了周老头,那位仁兄开始挺斯文,听到周晓文这三个字,立马换了一个人,一水的标准京骂脱口而出,骂得天地无光,日月失色。我在一旁听了慎得慌,忙问怎么了,仁兄大叹一声,说他妈的周匹夫,简直就是个恶魔,老子这两年全败在他手上了,一到晚饭时间就给我电话,要我拉着他找饭吃,整整两年啊,每天都是这样,你看我黑眼圈都出来了。我他妈憋屈得自杀的心都有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个老头真有趣,有时间得去会会他。那会老戴斜了我一眼,冷声说你小子别装蒜,他可不好伺候。
周匹夫的确不好伺候,开口就是大爷气,指责我们的报价高,还酸不溜秋地拿交情来说事,说什么他和老戴是多年的朋友了,不谈买卖,还有交情在,朋友之间讲的是人情义气,豪爽洒脱,言下之意可能是要我白送。我私下一阵哂笑,遂把以前免费送他们插件的事摆在桌子上,一桩桩地算。周匹夫说不下去了,脸红脖子粗,转头望了望陆主人。陆鸟人立刻就出来转好人,挂着张白脸就唱开了,还亲昵地叫了我声小李,一边称赞我们的售后服务,一边又跟个孙子似的大倒苦水,说上面领导发话了,这次预算就那么一点,你们再降降,我也好向领导交差呀。
陆鸟人都发话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我大作二百五装,说自己做不了主,要出去打个电话和我们戴总商量一下。他们这次工程项目其实很小,就是CPU升级,更换一批插件而已。这种买卖说到底根本没有油水,弄不好要倒贴也说不定,不谈一些早就淘汰,不生产的插件型号,就是公司派工程人员过去安装维护,光差旅费也是笔不小的支出。上周和老戴商量报价的时候,老戴明确说了,一块一万二,要是他们要求降价,就卖一万,底线是八千。
我去了趟洗手间,进来就大摆被宰装,痛心疾首地说考虑到各位领导的要求,我们戴总同意了,降两千,就一万一块吧。
陆鸟人眼珠子差点就瞪了出来,粗着脖子说我这是拉稀摆带,漫天要价。还不阴不阳地讽刺,说老戴真够意思,几年的交情就值两千块钱。我坐在一旁,听得恼火无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想去你妈的交情,上回有个工程出问题,这厮死乞百赖非按到我们的头上不可,老戴紧张得人形都没了,连夜打点设计院的头头,要不是关系够硬,肯定被这抠货给整死了。现在倒谈起了交情,谁跟他又有交情了?就算是有,也是拿钱喂出来的。我心里大骂姓陆的忘恩负义,恬不知耻,这货属王八的,我拿钱把他喂肥,还没开杀呢,倒被他反咬了一口。
其他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帮腔架势。周老头引经据典,嗓门大得像三炮,开口就给我扣了个奸商的大帽子,恨不得把我拉出去游街。说完又扮起一副学究模样,话闸一开,离题万里,说人心不古,就是菜场的小贩,为了蝇头小利也敢坑蒙拐骗。我憋屈地要命,差点内伤,咬着牙说我卖的可不是大白菜。周老头直哼哼,说就算是高科技产品,也在降价不是。我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给咽了回去,唬着嗓子说你以为这是山寨手机呀,说降价就降价。周老头面呈酱紫色,一张猪肝脸瞬时黑了下去,我见状甚是得意。
眼看这个狗屁会开了将近一个小时了,他们个个都有些不耐烦,我也累得够呛,光出去给老戴打电话都打了四五遍,老戴大作世外高人,尖声尖气地要我抗住,千万不能再降了。我听着他那副出尘脱俗的腔调,心里着实哀苦,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硬着头皮问姓陆的,你们说多少合适吧。姓陆的果然属王八,真敢开口,五千。
我立刻就凌乱了,看了眼坐在对面一声不发的卢丽丽,陡然间豪情万丈,把公文包往身上一挎,咧着嘴说,陆主任,我看这事还是下次再谈吧。他们几个人很显然没想到我敢玩这出,个个跟个雕像一样楞在当地,气氛一时间尴尬无比。其实我也气苦,就眼下这情形,再把孙子装下去,会被人当成猪给宰了不说,就是回到单位也少不了领导的白眼招待,单是老戴就能吃了我。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干脆利落拍屁股走人,今天要是真五千就卖了出去,以后这生意没法做了。反正是他们紧着要货,我何苦自己轻贱,尽做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浑事情。
我前脚刚迈了几步,就听见卢丽丽说话了。她叫住了我,然后拿出一些材料,摆在大家面前,脸色诚恳,对着姓陆的说这是另外几个厂家的报价,之前也是领导批了的,价格其实也相差不多,这样吧,反正我们这个工程上面催的紧,要李经理他们再降些,大家再谈谈就行了。
姓陆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装模作样的翻了眼材料,然后阴着嗓子说,小李啊,我看这样吧,我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也不为难你们了。这次就八千成交,算是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我暗舒一口长气,感激地看了一眼卢丽丽,立马没了刚才的王八之气,低三下四地说陆主任客气了,是您帮了我们大忙。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再死挺着也太不懂事了,就按您说的办。老陆皮笑肉不笑,哼了几声,说那就散会,老周你现在就和小李把合同签了吧,条款就不细说了,还和以前一样,货到付款。
我跟周晓文到了他办公室,花了点时间将合同改了改。周老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脸黑得能羞愧死包龙图。两人默默唧唧盖了章,我看了一眼,一共五十块插件,合同总计四十万,也算合我心意,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想明天能轻轻松松地回南京,向老戴好好邀功了。我收起了一份合同,又跟个孙子一样向周老头保证按时交货。周老头这时候说话了,李经理真是年前有为,好大的架子啊,希望下次合作能像这次一样愉快。我听了心底一凉,刚才还灿烂的笑脸立马就僵直了,心想,妈的,这次可把这老狐狸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