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时醒的时候,大脑还一片昏沉。在他瞪着头顶的天花板时, 一个人拉开纸门走进屋子里。
银时扭头看去, 刚刚绷紧的身体再度放松:“是假发啊。”
“不是假发是桂!”桂照旧穿着他那身战袍, 一头堪比女人的头发束在脑后。这让银时更有一种分不清这是什么时间点的恍惚感:“假发,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桂走到银时身边坐下:“什么梦?”
“我梦见了一个长黑翅膀的天使, 那个天使居然有一头柔顺的银发,就是阿银梦寐以求的银长直可恶果然是天使吗!就连头发都那么闪耀!”
“……”
银时没注意到桂诡异的沉默, 回过头继续望着陈旧的天花板:“而且……我还梦见了老师。”
“……”
“啊, 说起来阿银好像本来在打架来着?对了, 还有高杉还有神威还有一尊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炮!”他一下坐起身,又啪叽一声倒了回去, “痛痛痛痛!”
“银时还真有精神呢。”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随后一声开合, 纸门再次被打开。
在坂田银时震惊的目光中,灰发绿眼的俊秀男人走进房间,原本跪坐在床铺便的桂站起身鞠躬行礼:“松阳老师。”
“松、松……”
银时张大嘴巴, 舌头打结。
吉田松阳拍拍桂的肩膀,跟他一同跪坐下来, 双手袖在衣筒里,笑望着银时:“怎么了?难道舌头也伤到了吗?”
“你不是被抓走了吗!”
银时终于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指着吉田松阳的手指就跟帕金森患者一样抖啊抖。
“嗯……我被一个好心的天使救了下来。”吉田松阳略作思考后,如此回答。
被他的话唤醒记忆, 银时脸上的表情一顿变幻莫测。好一通变化后, 停留在抽搐上:“所以说, 那个长翅膀的家伙……是真人?那种拥有一头昂贵头发的家伙不是阿银的幻觉?!”
“哈哈哈萨菲,银时说你的头发很昂贵哦。”
“……”
一个高大的人影低头走了进来,银发黑衣,身量极高,银时下意识就往他背后望去——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翅膀。
不过也是,远远望着那双黑色翅膀就很大,如果现在还在身后这人肯定连门都进不来。
银时虚着眼看过去,非常羡慕嫉妒恨的发现,这个拥有阿银梦寐已有长直发的家伙居然长得也很好看?!
喂喂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家伙的画风跟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啊!假发,老师!你们真的没觉得哪里不对吗?这人长得跟这个世界都不搭啊,他一出现把我们这里整个世界都衬得好土气好廉价啊喂!
仿佛察觉到银时“火热”的视线,银发青年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看,银时眼神更放空了:为什么连眼睛都是竖瞳还是蓝绿色混合的!难道这就是最新的美颜趋势吗?那阿银申请要银红相间的瞳色,头发要换成更加昂贵的金色,能bulingbuling发亮的那种!
萨菲罗斯被银时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侧脸,看向吉田松阳,他正冲自己狡黠地眨着眼睛,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好在吉田松阳看够了戏,就站出来解救萨菲罗斯:“银时辛苦你了,暂时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银时倒是还想再挣扎一会儿,但无奈伤得太重,就算是他精神了这么一会儿也撑不住了。几乎是松阳话音刚落,他就头一歪,再次昏睡过去。
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帮银时关上门,桂因为要去联系队伍其他人——他们为了避免显眼,全分散到这座城镇的各个角落——便先行离开,留下松阳和萨菲罗斯站在走廊里。
吉田松阳看看面前的银发青年,微笑提议:“我们去檐廊下坐坐?”
“……好。”
檐廊下的木板已经有些年头了,表面被摩擦得光滑无比,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庭院里的惊鹿积满水,倒扣下来发出碰地一声空响。
松阳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茶壶和两个茶杯,替萨菲和自己分别满上:“试试看?老板说这是今年的新茶哦。”
萨菲接过那茶杯,低头看了看水中悬浮的小小绿叶,眨了眨眼,睫毛像扇子般轻轻掀动。
松阳欣赏了片刻,轻轻一笑,抿了口热茶看向檐廊外的院子。
片刻后,他听见身旁青年轻轻说了句:“的确不错。”
“是吧。既然如此,我们喝完茶就前往‘门’那里好了。”
“?”
萨菲罗斯露出显而易见的迟疑,抬眼看向笑呵呵的松阳:“你不暂时留在这里吗?”
除了刚才他们去看望的那位银发少年,神威和另一个紫发少年伤得都很重,他们大部分队友都分散出去,不在这里。如果这时候遭到袭击……
“没关系,这里主人是在下旧识,是一位很值得信赖的大人。”吉田松阳弯眼一笑,微微歪头,几缕细碎的灰色刘海落在眼前,“另外,我们本来不是就说好了吗?”
没错,他本来就和吉田松阳约好了,他帮松阳找到后者的学生,而松阳则带萨菲罗斯前往这个星球的阿尔塔纳之门。
只是萨菲罗斯没想到,神威竟然也跟松阳的几个学生在一起,这只能说是意外之喜。
吉田松阳放下手,抬头看向东方天际一抹明亮的鱼肚白:“天快亮了呢。”
顺着他的视线,萨菲罗斯看见了一点金红色的光芒从东方慢慢升起。
当太阳移到头顶正中央时,萨菲罗斯和吉田松阳站在了一座废弃的神社前。
神社参道前的鸟居已经褪去了橙红的颜色,木头上的清漆在风吹日晒下掉了许多,愈加显得斑驳不堪,甚至在鸟居立柱的底部,几株绿色的藤蔓从石头缝隙里冒出,沿着石座立柱向上攀沿,翠绿的新叶在阳光下舒展身体。
鸟居之后通过一段石头阶梯便是神社本体,这是一座一间流造的样式,正面屋顶的屋檐向前延伸。屋檐下方是通往拜殿的木质阶梯,好几层已经腐朽得从中断开,两边低矮的扶手上长满青苔。
吉田松阳领着萨菲罗斯走到屋檐下。他看了看拜殿和地面之间的垂直距离差,最后还是放弃了仅剩的几块阶梯木板——那看上去搭上一根手指都会断——走到拜殿前轻身一跃。
和服的衣袖像两只惊鸿一晃而过,转眼松阳就站在了拜殿前的木板上冲萨菲罗斯招手:“我们要到里面的本殿去。”
正常神社的本殿里供奉的是神明,不允许一般人进入,但既然这里是阿尔塔纳之门,恐怕本殿里供奉的就不是什么神明了。
果不其然,通过拜殿进入到本殿之后,推开木头栅门。伴随着一阵让人牙酸的咔咔摩擦,在飞扬的灰尘中,萨菲罗斯瞳孔微缩。
身边吉田松阳介绍:“这就是阿尔塔纳。”
说实话 ,萨菲罗斯没想到这处阿尔塔纳会这么大剌剌呈现在面前。刚才在进入本殿之前,他还以为自己会看见一条通往地下的密道或者至少是一块厚重的石板。结果——
本殿中间的木板被挖出一块长宽各三米的方形缺口,在方形缺口中一片泛着莹光的蓝绿色光流在缓缓流淌,让人一看就知道本殿里这块缺口只是这条河流的一角。
吉田松阳袖着手,和萨菲罗斯一起盯着那片光流,平静介绍:“生命之河,星球能源,阿尔塔纳 ……叫什么都行,就是这个了。”
萨菲罗斯微微皱眉:“就这样毫无遮拦可以吗?”
虽说是在一处偏僻的荒废神社本殿里,正常不会有人闯进来,但毕竟无人看守也没有其他遮蔽措施,如果真有人来……
没想听到这个问题,吉田松阳失笑摇头:“不是任何人都能找到‘门’的,尤其是这种没有专人看管的龙穴。如果真的有人发现,那说明那个人已经被这颗星球的意志所选择。”
于是萨菲罗斯懂了,说不定自己没有吉田松阳带路,压根看不见这座神社。
“好了,你想追寻的答案都在里面。”松阳伸手一指,生命之流宛如回应般陡然爆发出一阵出奇耀眼的柔光,“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还贴心地帮忙将木门重新合上。
萨菲罗斯回头,通过门缝可以看见吉田松阳在外面找了块地方坐下,脊背挺直,袖着手,自得其乐地抬头望着外面天空。
他再扭过头,重新看向那片粼粼浮动的荧光之流,一股奇异的渴望涌上心头。
难道……他真的是用这种疑似魔晄的东西造出来的吗?
不然怎么解释,他是如此渴望进入这片阿尔塔纳,就算它不是自己那个世界的一样。
萨菲罗斯走到那处方形缺口旁单膝跪下,下方的阿尔塔纳表面距离木板只有半臂长的距离。离这么近仔细观察,萨菲罗斯越发觉得这就是魔晄,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顺应心中的渴望向那片光流伸出手——
指尖碰到那团光晕的瞬间,一股暖流从手指窜起,转眼便已流至全身。
这种泡在温水中的感觉并不叫人讨厌,呼吸也很顺畅。
就在萨菲罗斯晃神的这一刹那,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神社,正站在一片空旷的空间里。
说是空旷也并不准确,因为四周包括头顶到处都是生命之流那种特殊的荧光。这些似液非液,似气非气的流体贴着萨菲罗斯的身体流过去,如云似雾,如梦似幻。
萨菲罗斯抬起手,发现身边的生命之流因为自己举手的这个动作而起了一圈小小的旋涡,旋涡旁边的流体流速陡然加快。
随后这种加快就扩散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到最后身边所有的阿尔塔纳像前方奔涌而去。
如果说刚才还是细水长流,那现在已是急湍怒涛。
萨菲罗斯不由自主顺着河流的方向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身体一点也感觉不到疲惫,也没有饥饿,直到看见前方那个影影绰绰的蓝绿色人影才停下脚步——那些奔流向前的阿尔塔纳此时正静静在这道虚无的人影脚下回转。就好像它本身是一处旋涡中心,可以容纳所有的阿尔塔纳,最后再将它们化为平静的河流继续向前。
人影很明显能看出一些女性化的特征,比如长到小腿的头发,再比如身上的连衣裙,再比如……
她开口时的声音。
轻柔、灵动、平和,像是一阵风吹过河畔掀起的涟漪。
“你身上的这个气息……”萨菲罗斯感觉到人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欲言又止,最后千言万语全化为一声叹息:“真是可悲啊。”
萨菲罗斯眉头深深的皱起。和旁边生命之河同色的眼睛里被包拢在小扇子般的睫毛中,犹如两颗精雕细琢的宝石。
“什么意思?”半晌,他静静询问。
没想到人影抬抬手,隔空做出一个抚摸脸颊的动作:“可怜的孩子,你并非诞生于我。”
“……”萨菲罗斯抿了抿嘴唇,“我并非这个世界……”
“我明白。”人影放下手,轻柔地打断他的话。接着对方将手背在身后,迈着轻巧的步伐来到萨菲罗斯身前,脚下蓝绿色的水面因为她的动作而溅起一点点光圈。
她背着手,姿态恍若一个普通的少女,虽然看不清五官,但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她也满心惆怅:“你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你的确是阿尔塔纳的生命。”
萨菲罗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他是阿尔塔纳的生物,却不是地球的,甚至不是他那个世界地球的,那他到底是什么……他的父母……
“阿尔塔纳准确的说是依附星球存在的能源,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星球本身乃是身体,阿尔塔纳则是灵魂。两者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女子的虚影再次抬手,这一次,她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的手落在萨菲罗斯脸颊上。
银发垂落,面容俊美却神情阴鸷。
虚影再次叹息一声续道:“这个世界里存在无数星球,这些星球里又存在许多阿尔塔纳,其中大部分只是单纯作为星球的能源在星球内部游走,极少数会产生生命体。这些生命体外表跟他们母星上的其他生物并无太大差别,但内里的生命力却全部来自母星的阿尔塔纳。只要母星体内的阿尔塔纳还存在,母星还‘活着’这些阿尔塔纳生物也就会永生不死,但如果母星‘死’了,他们就会急剧衰败。”
萨菲罗斯想到了江华。那个同为阿尔塔纳生命体,却虚弱得像一张半透明剪影的女人。
“你认识的那个阿尔塔纳生物就是这样的例子哦。”人影轻抚着萨菲罗斯的脸颊,在后者皮肤上带起一阵无形却温暖的触感,“而你,你比他们更特殊。”
她放下手:“一般来说,都是星球的‘身体’先死去,随后精神衰亡。但极其极其少见的情况下会出现,星球的‘身体’死去了,星球的阿尔塔纳却依然存活。”
萨菲罗斯终于懂了她的意思。
因为懂了,才更加难以置信。
“这样的阿尔塔纳基本都会陷入疯狂。它们会遗忘自己已经死去的母星,去抢夺其他星球的躯体,吞噬其他星球内部的能源,它们的本意只是想要找到一处栖身之所,但是……”人影偏过头,第三次叹息,“除了原本的身体,其他的身体再如何出色都适应不了别的星球的精神。于是失去母星的阿尔塔纳只能永远游荡在宇宙中,不断去侵蚀遇见的、有活力的星球,然后再以这些星球的躯壳作为跳板,去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而你,就是这样的阿尔塔纳的生命体。”
“……”
萨菲罗斯垂下头,他望着自己的手心,觉得心中被巨大的荒谬感填满。
按照这个阿尔塔纳说的,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苦苦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普通人类,但神罗告诉他他不是。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稍微特殊点的特种兵,但eri的个性又证明他不是。
他本以为自己是阿尔塔纳的生命体,但……好吧,这次他的确是。
只是和他预想中的情况差得实在有点大。
失去了母星的阿尔塔纳吗?永远寻找自己的身体,却不知道原本的故乡已经毁灭了吗?一次次去侵占别的星球,换来的却是那颗星球的灭亡和永无止尽的继续寻找。
这是多么悲哀的存在。
人影端详萨菲罗斯片刻,开口安慰他:“其实你不用担心,作为阿尔塔纳的生物你具有自控力和理智,只要你不去唤醒体内那股吞噬其他星球能源的本能,你跟一般的阿尔塔纳生物没什么区别。”
“那赐予我生命的阿尔塔纳呢?”萨菲罗斯抬起头,突然开口。
“这我就不知道了。”疑似这颗星球意志的人影耸耸肩,“或许它早就离开你生活的星球去寻找下一个跳板,或许它被星球的意志反压制住封印了。”
“星球的意志还能反压吗。”
“当然。毕竟都是阿尔塔纳,疯狂者也并非总是占据优势。其实一般的阿尔塔纳一旦发现疯狂者,都会竭尽全力压制封印。”
听名字就知道了,疯狂者……
萨菲罗斯轻轻掀了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其实他挺惊讶自己还能这么冷静,明明巨大的烦躁已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爆发出来,他还能深吸一口气,放下手向面前这位阿尔塔纳道谢。
“不用谢,毕竟你是我的孩子带过来的。”长发女性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身子一转,长长的头发便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同时带起点点微光闪烁,犹如萤火虫般浮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快回去吧。”她一边摆手,一边向前走去,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
“!”
萨菲罗斯猛地回神,攥紧拳头。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单膝跪在那块方形凹槽旁边,手臂还垂在里面,要不是刚才下意识握紧手指尖就要再碰到生命之流的水面。
盯着那片蓝绿色的荧光河流半晌,萨菲罗斯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推开门,外面的阳光落在身上,带起宛如阿尔塔纳般的暖意,萨菲罗斯低头对上正好闻声回头的吉田松阳,冲对方点点头。
“已经好了吗,真快啊。”吉田松阳笑眯眯道。
萨菲罗斯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这很正常,任谁刚才得到那么大的信息量一时半会都会回不了神。
好在吉田松阳是个很体贴的人,看出萨菲罗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回去的路上就不再故意引他讲话,只是自己安静地欣赏神社旁茂盛的森林。
走过鸟居,就算是彻底离开神社的范畴。
萨菲罗斯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顿时目光一凝:
原本破败的神社已经无影无踪,刚才神社所在的地方尽是一片和周围毫无区别的草从灌木和树林。
察觉到他的愕然,吉田松阳悠悠一笑:“我说的吧,那地方其实很隐蔽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停下脚步,手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这个一直含笑温文的男人不笑起来的时候,其实非常有威慑力,那双翠眼中满是冷凝。
萨菲罗斯也察觉到一些异样,微微合眸感知了一下——周围灌木和树林中藏了有几十个人。
对方似乎也发现自己被发现了,索性不再继续隐藏,一个个主动从藏身之处站了出来。
竹编的僧帽,寒光闪烁的禅杖,还有干练的黑色战斗服,正是之前押送吉田松阳的天照院奈落们!
其中一个杀手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带着伤疤的脸孔。
“胧。”吉田松阳沉下眼。
名为胧的男人直勾勾盯着松阳,开口,用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宣布:“罪人吉田松阳,如果不愿束手就擒,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