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微微蹙眉,忙放下茶盏,“你快起来,别跪在地上,我也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说罢便欲扶她起身。
“奴婢知道太夫人对奴婢来府的动机有疑心。”夏夙红着眼睛,但尴尬的是眼泪并没有流出来,只好装模作样的抽抽鼻子,“不瞒太夫人说,奴婢确实是夏家三小姐不错,只是在家备受欺侮,又不得宠爱,被迫嫁人。那人心存歹意,奴婢无奈之下只能流落街头,幸得瞿家贵人相救。但奴婢实在不想再在瞿府打扰,走投无路之下,这才……”
她说这话也不算假话,顶多算是有意隐瞒了些东西。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太夫人望向她的眸光又温柔了几分。半晌,低头将茶杯斟满,“我本只想召你过来看看,谁知你这孩子……”顿了顿,她叹道,“罢了,罢了,你便留在这府里,若是有什么委屈,就过来跟我这老太太说,瞧你今日面色不好,就先回去休息,改日再邀姑娘来坐。清歌,送这位姑娘回西宫吧!”
身旁的婢女诺了声,便领着夏夙出宫。夏夙心里舒了口气,表面却只能抹把眼泪,盈盈再拜,这才敢挪着步子往外走。
这重生一趟,敢情她都可以不用再做财政了,直接改行去演艺圈得了。
彼时南宫内,烟雾缭绕,案台上的香火忽而熄了几根。太夫人目光扫过,以为是天降不祥,不禁蹙眉。
片刻,她启唇道:“阿盈,把这些烧不着的东西,都给撤了吧。”
话音未落,聂盈就毫无预兆地从旁走了进来,依旧是绷着脸,面无表情,动作利索,半分犹豫都无。她一面收拾着东西,一面开口说话,语气中不带丝毫情绪,“太夫人,您不会是真信了那夏小姐的话吧?”
女子坐在椅上四目微阖,摁着太阳穴,漫不经心地答:“不然呢?”
听这话一出,聂盈自然也就噤了声,只是忙着手里面的活。她从来相信太夫人的镇定睿智非自己可比,自己想到的,她会没想到?
只是她仍不明白,这夏夙,几年前可是……
见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太夫人也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软声道:“这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端起茶盏,眼中突然多出了几分忧伤神色,“刚才我试了试,果真如你所说,她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人了。不过若是现在的夏夙真的已经不似从前,性情大变,那对吾儿未尝不是件好事。”
聂盈恭敬地站在旁侧,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盛夏本是铄石流金,又正值气温最高的正午,还刚未踏进屋,就听见几个爱嚼舌根的婢女坐在西宫大门外的墙头闲聊。
“今儿个一早,那刚来的小丫头就被聂姐姐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这到了年中还能混进来的丫头,指不定有什么背景,你看她那张脸,那手,哪像是个贱骨头?分明是个贵族家的小姐!”一旁的侍女也不知收敛,声音尖锐得连站在远处的夏夙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聂姐姐的意思,准是太夫人的意思。这刚进门的小婢女,尊贵得连太夫人都得瞧上一瞧了,这敢情是盯着侯爷来的呀。”
“若是盯着侯爷来的,那怎么不放在东宫伺候侯爷,偏要放在这里受苦?也不知那些有门路的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咱们一群丫头,好生待着那娇贵姑娘就是,还怕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话粗理不粗,一起说话的婢女皆连连称是,夏夙原地站着,也不知道现在该有什么表情。
托早上这太夫人身边的人一来,夏夙整日都过得清闲,有什么粗活杂活累活,都被别人抢了去。
起先她自然还于心不安,逞强着抢过来干一干,只是这活她也的确做不好,与其嘴硬给别人添更大的麻烦,还不如乖乖的学,等学好了再自己身体力行也不迟。
这偌大的西宫,拢共一百来号人,只有茯苓待她自然且亲近,用晚餐的时候趴在她身边提醒:“这些年头,但凡要近侯爷身的,都安插在西宫。我们这群丫头也算是这府上的老人了,什么世面没见过,不过分巴结亲近,但也不能不费力讨好,这就是我们这些贱婢们待人接物的宗旨了。”
夏夙夹起一叶白菜,含笑望向她,“那你与我这样交好,岂不是背叛了你们的宗旨?”
茯苓也不掩饰,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排白牙,“谁叫我命不好,偏偏是跟你睡一间屋子的,若我都不待你好一些,这西宫里又都是面热心冷的,你就真该崩溃了。”
夏夙撇撇嘴,半分嫌弃,“你这样说,被人听到,还以为我俩有什么呢!”眼见茯苓脸涨得通红,急忙悬崖勒马,“你真心待我,只怕是清楚我没什么背景吧。”
正谈话间,茯苓还欲张口说些什么,就听到西宫大门口一阵喧嚣,吵得人心惶惶。夏夙刚想起身看个明白,便被茯苓一把摁住手臂。
“你不可以去,看了那么脏的东西,会做噩梦的!”
她的口气很是决绝,混淆着晚间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支沙哑的小曲。夏夙不明所以,只觉得手腕被抓得有些疼,吃痛的皱了皱眉。
可转眼间那女子望向自己的眼神淡漠得像是一湖幽深的潭水,深不可测,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茯苓姐姐,这是……”
茯苓弯了弯眉,又恢复了往日的笑意,“你初来,可能这府里很多脏东西都还没见过,若是随世浮沉,你白纸一张,到时候吓得魂飞魄散了,我可懒得管你。”
这话虽是用俏皮的语气说的,但不免有些令人寒颤。
夏夙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她。
良久,她捱不过,只好叹口气,朝她碗里又夹了颗白菜,“你这丫头啊,迟早要被你这倔劲给害死。”她低下头去,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妥协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啊,我今天晚上就好好跟你说个明白。”
待西宫各院的烛火都熄了,这才有一盏幽光又亮了起来。宫内铺满一地的柳絮,夜风透过窗棂传来轻微的响动。
茯苓坐在榻上理了理鬓发,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咱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她目光轻轻瞟了过来,“你到这里,可是有别的目的?”
夏夙愣了愣,淡淡看向她,“没有。”
答到此处,茯苓漆黑的眸子浮现出一缕释然的光彩来,“这我就可以放心说了,反正你迟早也是要知道的。”她指了指远处北边的方向,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北宫住的是哪位活菩萨?”
其实在她没说这番话之前,夏夙就隐隐有预感,侯爷既然素来不过问府中琐碎,那么这个府里的血雨腥风多半和南北两宫的两个女人有关。
而今日一见太夫人,却没有想象中那翻云覆雨的嚣张跋扈,反倒有种不涉尘世的脱俗之感,那么这双簧唱不起来,就只能是北宫那位自己唱独角戏了。
当然,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自然不妥,就只好装傻一般无知地摇头。
“是文曦公主,就是晋国王府里唯一的女儿身。”茯苓四处张望了下,像是在说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说实在的,还是我们这府里的丫头心术不正,几次三番的想往东边跑攀高枝,没事送个东西或者看几眼侯爷,也好谋个印象。只是这没被看到还好,要是被文曦公主抓到了……”
一席话毕,她拿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个咔擦的动作。
夏夙自然有所会意,有些发懵地望向她,“那这……又和今天晚上的骚动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有所不知,这被抓到的婢女啊,都要被公主手下的人抛尸到门外,好以儆效尤。”说完便是一阵叹息,“这样的事也没少发生过了,只是我们一群下人,就算有一千个胆子去太夫人那告状,凭着文曦公主这样的受宠,也怕是太夫人帮亲不帮理啊……”
窗外的风越作越响。
夏夙怔了良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攒出一抹笑来,略微泛着苦涩。茯苓只以为她是害怕,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回头熄了灯,睡觉去了。
其实她不是害怕,只是这一世她也没什么别的金手指技能,唯独有一个——预知特准。但也不知究竟是好事是坏事。
虽然此刻没什么特别的实感,但她总觉得,这个大名鼎鼎,又乖张跋扈的玛丽苏公主准会在这一世和她有相当深刻的羁绊。
入眠,竟已是三更。
两日来,日子过得虽然不算是优哉游哉,但好歹还是忙里偷闲,有空子钻。
然而等到夏夙再去门口想看看死人的时候,那具尸体早就不见了,只剩下在门口拿着竹帚扫地的婢女淡淡道:“你说那个?早拿去扔了。”
闻言夏夙不由一阵哆嗦。
还有一件事情让她颇为困扰,那就是这侯府的门禁实在太严。她好几次想溜出去跟瞿家几位菩萨道个谢,都被那个像木头似的门卫一口否决,以撵人的态势把她又扔了回去。
好在机会来得不算太慢。这西宫的掌事待她一直客气,打听到她想出府的愿望,就随意借了个采买的由头放了她出去。
平阳城夏夙待了几个月,也不算太陌生,顺着采买的商铺,再绕一段路自然也就到了瞿家的府邸。顺路也挑了些礼物,对夏夙来说,文曦公主如何厉害她全然不知,但惹恼了瞿家的几位菩萨,那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门口的人认得她的样貌,连忙哈腰道:“我这就去通报一声二爷。”之后抬头看她一眼,又笑说,“还有小姐。”
夏夙嗯了声,站在门口随便瞧瞧,却不巧听到远处一阵粗犷的,呃……娇笑声。
“我去那边端碗馄饨来,几餐不吃都得饿死了……”
那声音很是熟悉,她反射性地愣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一世她明显反应的速度要慢很多,为此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而待她回头,那个带着面纱的少年正立在不远处,长身玉立,似是微怔,不偏不倚地也看向她,站在一片浓密的树荫之中,亦如初见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