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里。
少年已经褪去了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在他的故事里,村子遭到海盗劫掠,死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抚养他的奶奶和叔叔一家。村子里很多人都离开了家乡,他是跟着人来城里讨生活的。
出于报恩之心和同情,书薇没有办法不管他,只好收下他。但她知道自己可能一直都在魔鬼的监视之下,她恐惧跟任何异性发展出任何一段稍微亲密一点的关系。大部分时间她对这少年都十分冷淡和排斥。
只是对待比她年少的同类,她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当少年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在雨夜里孤零零的坐在窗台哼唱着家乡的小调。那调子原本是在庆典上用阿弗罗斯管吹奏的,嘹亮又欢快。可是在寂静的雨夜里断断续续的哼唱出来,却孤寂又伤感。书薇无意中遇见,内心还是不经意间就柔软下来。
她维持着生冷的态度,用十分别扭的方式开导、安慰他的时候,少年却还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好意。那是地中海雨后的晴天,蓝天白屋,面山临海一尘不染的城市,他抬起头来,红着眼睛却展开大大的笑容,就用第一次向她表白时那种温柔又招惹人的贱贱的语气追问,“你在关心我对不对?”
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在这一刻急转。少年再度温柔又霸道的缠上来,以她的小男友自居,会对偶尔登门的异性客人表露出防范来。他的感情过于外露,粘着书薇念叨,“可是我会感到嫉妒啊”根本脸都不红。
对于这种局面书薇措手不及。她略有些受不了这种自说自话的追求,但要说面对这种明媚阳光一样的感情,她那颗在黑暗中被拘禁太久的心就全然没有被触动,也是骗人的。打从心底里,她羡慕这少年能这么肆无忌惮的去喜爱。
她开始给少年寻找其余的出路,打算推荐他到别处工作。
——虽然看似已经获得自由,但其实她已经没有能力心怀喜悦的去喜欢一个人了。
变故发生在某一天午后,少年无意中发现了她为他写的推荐信,伤心又恼怒的对她发了一通脾气后,离家出走了。
直到傍晚书薇才在码头找到他。他刚刚和装卸工们卸载完一艘船,正脏兮兮的挤在人群里吃晚饭。他才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相貌俊美,身形也完全不以健壮的肌肉取胜。混在相貌粗糙言谈粗鲁的码头工人里,简直就像只随时可能会被欺负的弃猫。
书薇挤进人群里去,站在他的面前。在少年散漫的起身想要离开时,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带着他来到海面,规劝他不要因为和她赌气就放弃机会。这个时代出卖体力的人,不管健康还是生活都完全没有保障。而少年则回答,她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还是拒绝正视他的感情。他不认为一个人关心另一个人会纯粹出于泛滥的善意,说到底他们之间根本就毫无关系,如果书薇对他没有爱情,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干涉他的人生。而他也不稀罕她的同情。
他步步进逼,几乎是用诡辩一步步迫使书薇承认对他的喜欢,将她的心防层层剥开。
游戏里,书薇终于头一次在一个人面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几乎是口不择言的和他争吵起来。但当她像个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暴露出自己不理性的、满是愤懑、孤僻、怨艾的一面时,他却安静下来,像个年长者一般温柔包容的看着她哭泣,听她不成语句的反驳着。最终他把书薇按在了怀里,告诉她,“我什么都不怕,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书薇才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的透露出些什么。她终于再度冷静下来,这一次,她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当然,她隐瞒了梅伊是个魔鬼的事实。
爱琴海初夏的傍晚,暮色四合,海鸟归巢,海浪撞击着山崖。
“如果他再敢对你作恶,”少年捧着她的脸颊,告诉她,“我就杀了他。”
“你做不到。”书薇说,“你甚至伤不到他一根手指。”
“那么,如果我失败了,我们就一起赴死吧。”
游戏外。
书薇望着梅伊专注又有些沉寂的面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想,这一段剧情应该已经同一千年前没太多重合,这大概只是梅伊内心的一个执念——也许他一直都在想,如果他不是魔王,如果他们都有另外的身份,他们相遇、相爱,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也许当他说,“如果我杀不了他,我们就一起去赴死”时,他是真的这么希望着的吧。
但这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在这个游戏里,他是一个既克服不了也不敢正面本我和真相的胆小鬼。
游戏里。
书薇恋爱了。她终于再一次取回为生活而快乐和欢笑的能力、她不再在意魔鬼打在她身上的烙印,她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坦率而又努力的去生活。一旦意识到终点不过是死亡,她便觉得一切都已经不足为惧了。
少年终于从学徒毕业——他在教会谋到了差事,成为一名骑士。他的说辞是成为骑士可以谋求更高的爵位,就不必害怕书薇那个位高权重的追求者了。书薇只一笑而已,但不可否认的,对于圣殿骑士的力量她确实隐隐有所期待。
而书薇也终于得到了来到拜占庭后最重要的一份邀请,前往安提阿协助这座城市的重建工作。
安提阿远在东方的叙利亚。她若接受这份工作,大概就要去以年计。
书薇想去。
少年显然是被伤害到了,但是他还是点头答应,仔细的帮着书薇收拾好行装。夜里他们同床而眠,少年俯身亲吻她时,书薇说,“我大概会一直自私下去。”少年回答,“我知道。”
书薇登上前往安提阿的船,少年没有来送她。书薇甲板上喂了一会儿海鸥,靠在护栏上望着渐渐远去的陆地,目光迷茫。
而这个时候她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在后悔离开我对不对?”书薇讶异的回过头去,少年告诉她,教会也派遣了僧侣随行前往安提拉,他是随行护送的骑士之一。书薇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扑上来揽住他的脖颈仰头亲吻他。
这一次远行就仿佛是他们的蜜月。而蜜月终结在那个下午——少年抗拒不了好奇心,翻开了书薇从不离身的笔记,看到了里面记载的“时空之门”的研究资料。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书薇之所以欣然赶往这座一直都处于拜占庭和波斯战争前线的城市,并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还因为在东方,她能更方便、容易的接触到魔法和炼金术。她一直都没放弃逃离这个世界。就算他得到她的爱情,也未必能挽留住她。
书薇洗完澡回来,就撞见他在翻看自己的笔记。她上前把笔记阖上,什么也不解释。少年问她这是什么,书薇无所谓的说,是一些东方秘术的笔记。而少年反驳说不是,他知道这是什么,他询问书薇是打算丢掉他离开吗。
书薇的目光渐渐尖锐冰冷起来——就算在魔王城,时、空之门也是之后很少几个魔王才知道的东西。她问少年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而少年回答她,他偷看过藏在教会里的□□。
书薇将信将疑,但总算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笔记里有很多新添加的内容——安提阿也是东方教派的重镇之一,教会禁止传播的东西在这里恰恰是人们所信仰和研究的。在安提阿东方新发现的遗迹里,书薇甚至找到了之前的人为了打开空之门而设立的法阵。在很久也许不久之前,显然也有人类曾成功攻破过空之门,书薇甚至发现了一柄没入石中的长剑,从旁边风化的铭文依稀可以读出,这长剑曾属于一名叫做“雷”的圣殿骑士,他也是他们的领袖。
书薇协助重建安提拉的同时,也一直在试图修复这个法阵。
但当她再次前往遗迹时,发现遗迹已经被破坏了。
游戏外。
可能会出错的事,就一定会出错。墨菲定律再一次被验证,可书薇却半点都没有预言命中的痛快感。她记得网上曾经有一句让她嗤之以鼻的话,“好男人骗女人一辈子,坏男人只骗女人一阵子”,但在这个故事里,她却真有种“就这样被骗着过一辈子,对她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吧”的感慨。
她无法想象当游戏里的自己发现真相时,她会经历怎样一场噩梦。
就算被梅伊囚禁在恶魔城的时候,她心底也是爱恨分明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值得她去梦想和追求,哪怕实际上她根本得不到,她也知道并相信它们一直在哪里,不舍,不弃。
可在发现那少年的真相后,那些曾给她支撑的她笃信着的美好,忽然就同一直折磨着她的罪恶朋比为奸、同流合污了。她将无法再体会那种感情所带给她的惊喜和安慰,反而在想到他们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场永远都无法逃脱的噩梦。梦里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相信的,所以一切都带着一副随时可能会将她吞噬殆尽的凶恶嘴脸。
她的内心世界将被彻底摧毁,再也无法修复了。
书薇感到窒息般难受。
她望向梅伊,梅伊久久没有动作。
在某一刻他忽然间慌乱起来,匆忙调度出遍布屏幕的层层叠叠的窗口,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调整。
因为一切已经太晚了。
游戏里。
沉闷而又激烈的亲热中,书薇轻轻叫了一声“梅伊。”而他无法抗拒的亲吻了她,更深的将她揉进了怀里。
书薇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她只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眸里最后一丝期待的光芒也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