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由八根银灰色的灯柱组成,每支灯柱的末端有一组菱形的发光体,半透明灯罩分为三层罩在灯柱外面。这是一款智能灯,它可以按照指令发出不同的光,也可以根据指示,每隔几秒变换一次不同意境的色调,旨在给房间营造适合主人心情的感觉。
钟弦在手机上随便一按。听天由命的心态想看看会按出哪一种颜色。灯光变成了蓝色,然后这颜色缓慢加深。
在灯光忽然变化的时候,邓警官眼睛眨了一下,吃了一惊,他环顾四周后才抬头仰视吊灯。灯光渐变,渐渐发出近似紫光。
视线内的景象也因灯光而变的柔和,包括人的脸庞。
钟弦脸上的不安也像这灯光一下,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一款智能灯,是我下一步要做的智能家居项目中的科技含量最易实现的一部分。邓sir,觉得怎么样?”
邓警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疑惑,钟弦的反应让他有点始料不及。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智能家居现在这个话题挺热门的。我一直以为这还要等几年才能实现。”
“我说了这是其中最容易做的一部分。”钟弦说,他望了一眼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的邓忆说,“我应该感谢你没有用警察那一套逼问我吧。但是知道了你一直在用怀疑我的心态来和我打交道,还是让我挺吃惊,天知道,我竟然会傻到开始把你当朋友。”
“你的反应很不同常理,”邓警官说,“大多数人会立即辩解。你却更在意别的。”
“你是自始至终都在怀疑我吗?我要先确认这个,我是在跟一个朋友讲话还是警察?”
“我对和案子有关的任何人都会怀疑一阵子。”邓警官坦诚地说。
钟弦笑了笑:“你从最一开始就在暗中观察我吗?并不是来找我了解什么情况,也不是为了让我配合你,而是一直把我当成一个嫌疑人来观察?”
邓警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案子还没有定性。”意思就是,还没有确定小朱是不是出了事,例如死了什么的,就不能用嫌疑人来称呼他。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就干脆问我这个问题!”钟弦的语气仿佛他是被出卖了似的。
“你误解了。我也是刚刚才拿到他的通话记录,昨天才拿到的。”邓警官解释说,“这种类型的案子,能立案都不容易,局里也不会给我动用多少资源。我其实不想接这个案子,但我是新人自然要把这种烂事给我锻炼锻炼,太无趣了,……我并不是带着故意试探的目的来接近你。”
钟弦从鼻子发出一声笑:“就算是带着目的也正常,你是警察啊。”邓警官与他讲话的方式,完全是与朋友商量的口气,这也让他很快镇静下去。至少这个警察的话里透露出不觉得这个案子会是什么重要的事。“你现在还在观察我的反应是吧,我应该做出极力辩解、愤怒不安的表情什么的,才显得不可疑吧?我也奇怪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平静。可是见鬼的是,我压根不记得和他通过电话,我手机里甚至都没有存过他的号码。”
他们相视数秒,钟弦接着说:“我也很吃惊,他怎么会打给我?这一定搞错了。”
“你最近的记忆力不是有点问题。”
“我心里还有数。你眼前这个记忆力有问题的人,以前却是记忆力超群的,每一个细节都会记得一清二楚的自寻烦恼的人。”
“那你的记忆力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呢,你没有看过医生吗?”
“看过。找朋友介绍名医。第一个是中医,他说我可能是抑郁症,这种精神官能方面的问题,很难用什么体检数据来证明。我知道这医生的诊断结果纯粹是瞎猜的,可还是乖乖按照他的药方吃了药,中药西药混着吃,这种药就是让你变傻,让你忘事的,你知道吗?我一方面渴望忘记,所以宁愿装傻去吃药,这种心态不正是那个医生最应该关注的吗?后来我找了第二个医生,他给我做全身体检,甚至让我去检查爱滋病。”钟弦说的哈哈大笑。他指着自己的脑子,“没有人会用心去找出真正问题。他们只想着把这个病人糊弄过去,赚到他的钱,然后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抱歉,我显得激动了。”
“那有没有可能是小朱给你打过电话,而你确实忘记了呢?”邓警官再次强调这一点。
“我说的不清楚吗?半年多之前,我还没有记性那么差。”钟弦说,“如果他真的打了电话,我应该记得。不过,”他想了想,“太久了,如果他打电话只是说什么客户呀工作的事,我现在估计也可能是忘记了,因为好多同事都会向我汇报,也许他离职了,但还有工作没有交接清楚,所以又电话告诉我了。如果真有那么一通电话,顶多是这些工作上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其它交集。我说的是不是太多了,我现在算是什么?周边群众、证人、嫌疑犯?”
“什么都不是。”邓警官说,“我现在坐在你的沙发上,只想做为你的朋友。”邓警官依然像对朋友说话一样。“而不是一个案子里的人。”
也许这个警察真的是这样想的,如他所说,他在警队里是一个新手,他在面对罪案方面还比较‘稚嫩’,他并不喜欢接手这种无趣的烂案子,连他的上司都不关心的案子,只把它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麻烦交给一个新手来处理,而他宁愿把交朋友看得比案子还重要,并没有把心思用在破案上。钟弦摆摆手:“我会再想想。我觉得你应该查查是不是通话记录出现了错误。记录为什么会出错,朝这个方向调查可能更正确。”
“我会再去核实的。”邓警官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望着阳台方向,外面的风卷着一些黑呼呼的东西飞过去,“今晚也许很难入睡了,这样的风声。”
“在这种风声中,我会睡的更安稳。”钟弦说。他双眼望住电视,因为足球赛进行到了最后的点球大战。他们一起专注地看到比赛结束,再没有说什么。酒很快喝完了。
邓警官拿起创伤喷雾:“再喷一次,就去睡吧,明早可以看出你有没有其它问题。”钟弦一只手还拿着酒杯,那条受伤的右脚放在沙发上。邓警官揭起柔软的浴袍,在他的右腿上轻轻地喷了几下。“你还在吃那种抗抑郁症的药吗?”他问。
钟弦将手中酒杯放到茶几上,“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他说,“我大概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不是那病。”
“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病?”
钟弦仿佛是想笑。
“你也许压根没病。”邓警官说。
“我没病。”钟弦也说,“可是却希望有病,因为只有是病才有药可医。”
邓警官像没听懂似的望着他。“你想医什么呢?”
钟弦脸上还挂着笑,“说的我又想去吃药了。”
“为什么呢?”邓警官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钟弦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如果人生就要结束了,回想一生你最遗憾的是什么事?”
邓警官望着他的眼睛,话题再次跳跃让人难免惊讶。“我们的人生似乎还不到一半。”
“我是说假设。”
“如果现在就要死了……”邓警官认真地想了想,很快回答,“会遗憾没有好好地爱上谁一次。你呢?”
钟弦注视着邓警官,那表情好像在嘲笑他:“你没谈过恋爱吗?”
“我是指一场激情澎湃的。”邓警官解释说,“你大概认为我会说没有一份成功的事业吧,如果你不是假设我现在就要死了,我还真以为我把建功立业当成人生大事。可是你问的是最遗憾的事,排在第一位的,如果我真的现在就要死了,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才是最遗憾的。你呢?”
“我会遗憾……我没有反抗吧。”钟弦半天才给出这个答案。
“反抗什么?”
“反抗小时候欺负我的人。”
“就是这个?”邓警官一脸不满。
钟弦揉了揉头发:“遗憾的事太多了,挑不出哪个能排第一。”
“你是在耍无赖。”邓警官说,“换个问法,你到现在为止经历过的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钟弦摆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第一次赚到一百万和那事。”
邓警官愣了一下笑了,“就是钱和……那你干嘛还赶走杨小姐?”
钟弦不回答,他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睡去吧。”邓警官走过来,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腋下。‘不用扶我。’钟弦正想这样说,却没有说出来。邓警官的手臂已经从他的腋下穿过,揽在他的腰上,并握住了他另一边的手。那条手臂很有力,把他稳稳地从沙发上搀了起来。
“谢谢。”他说。
23
第二天早上,台风已经明显减弱了。雨凌乱地洒下来,天空还是阴的像一大张黑棉被。
钟弦一夜都没有能睡的安稳。这是两年来,他新公寓的床上,第一次睡了一个除他之外的人。
他才意识到他又陷进了自己的漩涡中。他一直觉得他很想让邓警官离开他的家,可是另一方面又允许他不停地靠近自己。
就像他一直想忘记,却又拼命地去回忆被他忘记的。这样矛盾透顶的状态,才是他真正的病症。
黎明时分,台风还没减弱时,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邓警官就睡在离他大概30公分的位置上,他不只一次地想用手臂去量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忍住了。
他关闭了电动感应窗帘,两年来那一直是个摆设——他没有关上窗帘睡觉的习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个人睡在他的身边。
8:30分时他醒了过来,他大概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但邓警官已经走了。在他的微信上留了言,说去上班,并嘱咐他如果醒来有任何不适,立即打电话给他。
钟弦确实想吐。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脑震荡。他爬起来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然后打电话给大科,他想把昨天的事好好跟他讲一讲,理清一下思路。
大科听完之后,声调都变了:“你让那个警官住在你家里?你可以说你不方便什么的,反正有的是理由赶他走呀。”
“我不能赶他走。”
“为什么不能。”
“那样太明显了。好像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也是。”大科似乎被说服,钟弦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尽了力。大科显得苦恼:“他说小朱最后的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这怎么回事呢?没听你跟我说起过呀。”
“我没有和他通过电话,和你说什么呢?”
“可通话记录也没有可能出错呀。”
“怎么不可能呢?有没有什么软件让号码按照作案者的意愿来显示呢,就像那些诈骗电话。显示10086其实却根本不是那个号码打出去的。”
“可是我们身边谁有这个本事呢?有这个本事的人为什么要针对你呢?别瞎扯了。而且记录上你说过是他打给你的,那更加不可能搞错的,就是和你通了话。”
似乎确实如此。“但我确实想不起。”钟弦无奈地说。
“那个警官是怀疑你的!”大科得出结论。“小朱失踪半年,很可能已经死了。如果是人命案,你的嫌疑……”
“别危言耸听!”钟弦有点生气。
“我是为你着想呀。大哥,我们得防患于未然。你说那个邓sir拿你当朋友?”
“是的。”
“别信他!”
24
钟弦的整个上午,都坐在餐椅上一动不动。早餐只吃了几口。经过一翻思想斗争,他从冰箱里取出一袋中药,用热水泡过后,剪开袋子倒入碗中一饮而进。
这中药的味道他已习惯,酸味远超过苦味。喝下几分钟,他又呆坐了一会儿,拿起餐桌上一个写着‘百忧解’的药盒,取了一颗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大口水。大概五分钟后,两种药的作用让他变得很快乐,他站起来想去拿什么东西,但瞬间就忘记了。站在那儿苦想后索性放弃,然后他拿起手机想给谁发条微信,却瞬间又忘了开机密码。
望着手机呆坐五分钟,密码渐渐地想了起来,他打开了手机,却忘了要给谁发短信。在微信界面上看到邓警官的头像,他点开了。邓警官的微信头像从一朵菊花变成了他自己的一张帅照。钟弦盯着那照片看了一会儿,很难想像这个帅小伙会说自己从没谈过一场有激情的恋爱。
他开始给邓警官发微信。用手机手写功能写了一大堆字:[阿忆,经过昨天的事,我觉得不安,不安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小朱的通话记录,我知道你并不太重视这个案子,可是现在我倒很重视了,你是否愿意让我帮助你呢,既然你们局里不给你更多的支持,我可以做为你的一个帮手,帮你破案。]写完这些字,他又删掉,觉得字太多太罗嗦,反而可疑。
想了想他又改成简短的一行字:[我帮你破案。正好我最近也有空。]又觉得太简单。再次删掉。
[昨晚你说的事,让我产生了兴趣,我想帮你破案搞清楚为什么他会打电话给我,]他还没有打完字,就不小心按错键子,发送了出去,正当他懊恼不已,过了一分钟才想起可以使用微信的撤回功能时,邓警官已经回复了。
[好。]只有这一个字。却是着着实实地答应了他。
钟弦回复:[你没什么帮手。把我当你的跟班小弟吧。]
邓警官回复:[我下午要去龙岗看看小朱女友的工厂。]
[好。下午见。]钟弦回复,想了想又加一条。[一起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