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又名许都,是前朝旧都之一。
六年前,郑氏南迁途中,路过许昌,那时的许昌,一片荒芜,不见城池,且羯胡出没,实属三不管地带,而今时隔数年,随着平城大燕政权势力的进驻,政令通达,百业复兴,已渐现城郭村庄,许昌城中更有数千户人家,可谓繁荣初显。
这两年,北燕与南楚休战,更是初见成效。
眼下正值麦黄时节,一路走来,南风吹过,麦浪翻滚,景象极为壮阔,旅途漫漫,长日无聊,车窗外,沿途的景致便成了唯一的消遣。
郑绥这次南下,行程不紧不慢,没有族人跟随,只带了五百部曲,其中多数为齐家人,另有十四叔带的二十余私人护卫。
一行人抵达许昌后,便在城中歇脚。
入夜时分,郑绥一翻梳洗后,捧着本小册子,坐在临窗的榻席上,过了立夏,天气已开始热起来,只是到这夜晚,还是有点凉意浸人,漆黑的夜空中,一轮新月似娥眉,挂在西边天际上,旁边散落着数颗星星,点点星光闪烁,漫延着无边无尽的宁静与美丽。
郑绥喜欢这样的夜空,也喜欢这样的夜晚。
城中灯火数盏,狗吠声不绝于耳,朦胧夜色下,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旅途是疲倦的,却又是新奇的。
“小娘子,城西陈家七娘刚派人递了请帖过来。”辛夷手中握着一张请帖。
郑绥转过头来,却并没有要看那张请帖的意思,只问道:“十四叔怎么说?”
这一路,他们尽量保持低调,无奈郑氏名声在外,又有十四叔同行,只怕未进许昌城,就早已惊动了城中的世家,初来乍到,他们一进许昌城,就能收到请帖,必定是过了十四叔的眼,才会递到她跟前。
“郎君说随意,小娘子想去就去,不想去可以不去,城中的这一支陈氏,并不是颍川陈氏的嫡支,只是旁支,又极为不显。”
“那就不去了。”郑绥垂下头,指头轻轻扣了扣手上的小册子,这是五兄郑纬派人送过来的,由家中幕僚文士搜集编写的关于桓氏所有姻亲与故旧的记录,除了这本册子外,还有一本是桓氏的族谱,临启程的时候才收到,为了让她对桓氏家族,有一个透彻的了解。
这一路上她都在看。
辛夷收起请帖,转到榻席边又问道:“郎君已经出门,小娘子要不要先传晚食?”哪怕出门在外,但这些天来,郎君和十娘都是在一处用食。
“晚食有什么?”提起吃食,郑绥顿时兴致乏乏,这几天路上一直喝麦粥,嘴里寡淡,什么味道都没有。
辛夷未答,兴高采烈从外面进来的晨风,忙地抢道:“小娘子,陈家送来了些吃食,有豚皮饼、汤饼、胡羹、还有半只蒸豚。”
半只蒸豚?
郑绥诧异不已,蒸豚可不容易,哪怕是在家中,这道菜一月里也只吃那么一两回,这陈家可真是费了心,难怪十四叔会亲自去趟陈家。
瞧着晨风兴奋的模样,郑绥就猜到这婢子嘴馋了,遂道:“每样盛出来一份,给崔娘子送去,再匀出一份给齐五,剩下的,你们几个分食。”出门后才发现,崔娘子应是极少出门的缘故,坐不惯马车,刚开始的时候,吃什么就吐什么,短短数日,人已瘦了一大圈。
连随行的疾医都没法子,只能把行程一再放缓。
这两日,约莫是习惯了,才稍微好了些。
一听郑绥的话,晨风是蹭地一下,欢喜地往外走去,“婢子去分食。”
“这是闻到肉的香味,疯魔了。”只听无衣打趣道,她和终南俩人抱着褥子从外面进来,正撞上晨风。
郑绥笑道:“让她高兴一下,只要别让刘媪和张妪抓个现形,要不然我也保不了她。”瞧着晨风欢快的模样,郑绥心情似受了感染一般,跟着高兴起来,让辛夷给她身后放了张凭几,又铺上垫子,歪靠在上面,“我也有些饿了,让阿王给我煮份汤饼。”
辛夷忙地应了声唯,阿王是齐五的媳妇,姓王,之前给郑绥煮过一次汤饼,得了郑绥一句夸赞,说汤做得鲜美,没想成郑绥还惦记着,转身吩咐小戎去找阿王做汤饼,又瞧着窗户敞开着,想着郑绥的习惯,大约是不愿意关窗户,遂去了里间,无衣和终南俩人正在铺床,于是从中取了件羊毛毡子,回到郑绥跟前,“夜里下露,终究有点凉,小娘子搭盖在身上,免得受凉。”
郑绥嗯了一声,到底是屋子里舒服,前些日子,都是在外面搭篷安置,夜里坐卧都极不自在,束手束脚的,仿佛受约束一般,他们这次会在许昌会停驻几日,昨晚上用食时,听十四叔那意思,先让她休息一天,然后再陪他去见十九叔。
关于这次十四叔去找十九叔的事,虽然大兄郑经什么都没多说,但郑绥还是隐隐猜到,十四叔是想接十九叔回来,哪怕不能够回荥阳,也希望十九叔去临汝,然而,依照几年前,她和五郎去过那个小村庄,她对十九叔的印象,只怕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
如果十九叔愿意,那么,上次就会跟着五兄出来了。
这一晚,十四叔没有回来,及到第二日下午才从陈家转回。
次日清早,郑绥跟着十四叔,带着那二十个护卫,一起出门。
那个小村庄,在许昌西北面,那一趟,虽是夜里去的,但一来一回,亦足够郑绥记得路线,只是郑绥这几年,骑术退步了许多,加上又一直凭印象在探路,所以找到那个山谷时,已经是黄昏日落时分。
“今日晚了,要不阿叔明天再过来。”郑绥下了马,望着眼前身长八尺,留着胡须的十四叔。
十四郎君郑汶听了,却摇了摇头,一路上,虽走了些弯路,但他估算了一下,来一趟,得耗费半天,“这儿离许昌不近,既然来了,就进去瞧瞧。”说着,举步往前走。
郑绥见了,只得跟上。
她是不愿意进去,上次十九叔送她和五兄出来时,很明显也不希望他们再去。
夜色暗了下来,郑绥记得这段山谷小路,狭而长,哪怕点起了火把,郑绥依旧一脚深,一脚浅,艰难地前行,行程中,很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山岚间晚风吹来,树叶刷刷作响,蛙声与啾啾虫鸣声相互呼应,山间偶尔传来野兽和夜鸱的叫声,令人胆颤心惊,和上次一样,越到后面,郑绥腿越发地软起来。
以至于一刻钟的路程,让郑绥觉得用了好几个时辰的光景,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村庄时,郑绥额上已是渗出一层细汗,后背也尽是汗,夜风吹来,禁不住地打个颤。
十四郎君郑汶也留意到郑绥的异样,看到那个近在眼前的村庄,倒也没有急着往前走,而是停了下来,“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小点,又不是第一次来,还成这样。”
郑绥听了,不由辩驳,“儿非郎君,夜色森森,自是害怕。”她只是女郎,在这山林中行走,哪能不害怕。
十四郎君想起进谷前,郑绥的话来,难怪这丫头不愿意进来,说起来,他膝下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孙子也有好几个了,孙女至今未有,和家中姊妹相处也少,郑绥是女郎,这几日,他和郑绥的相处,也仅限于每日的问安,一起用食,别的真是知之甚之。
郑氏家中的女儿,从来是娇养,他是知道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想不明白,郑经那小子,为什么要把妹妹嫁给一个武夫,偏阿耶,也任那小子胡来,下一辈的子弟里,若说阿耶最看重的人,非郑经莫属,而得阿耶喜欢的,则是大房的五郎郑纬,那小子当日在平城时,每每见阿耶,都能让阿耶笑得见牙不见眼,总夸郑纬是郑家千里驹。
对于郑绥这桩婚事,他曾和阿耶说了他不解,正巧他此前在任上丢了官,阿耶当即气得直骂他:你若是能想明白,就不会丢了官。
使得他面红耳赤的,再不敢问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庄户人家的生活,规律而自然,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村子,唯有天上那轮弯弯的月儿,光辉散落人间,把整个村庄,都笼罩于这朦胧夜色中。
静谧,安详。
郑绥跟在十四叔的身后,听着踏踏的脚步声,只觉得他们是一群外来入侵者,打破了这庄子美好的一切。
两旁桃树依依,树上的果实累累,很是生涩,未曾成熟。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依然还是那座土坏茅草屋,与六年前的差别,大约是旁边又加盖了几间屋子,只是这次,他们进村的动静有点大,记得上回,进来时,护卫并没有跟上,直到走到这座熟悉的草屋前,郑绥才想起这一事。
再转头望向身侧的十四叔,似浑然不觉,一瞬间明白过来,怕是,十四叔就没想过,再让十九叔在这儿隐居下去,他来的目的,就是要把十九叔带出这村子,上次阿兄过来,是因为阿兄是晚辈,这回则完全不同。
长幼有序,十四叔占了一个兄字。
郑绥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又开始冒了出来,特别是瞧见已等候在门口的十九叔,只那一眼,虽是古井无波,却令她无地自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