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侃是在一间书房会见郑纬的。
说来,除了大郎郑经外,他对郑家所有的郎君心里都十分犯怵,岳父大人的闭门羹就不用说了,郑纬当初在高平城外的奋起一怒,事后是他在打扫现场,郑纬可真算得上是把高平城给荡平了,近年来,大燕朝廷想再建高平城,都得另选新址。
况且,五郎声名显赫,兼容貌不似凡人,从前每次见到郑纬时,一旦近前瞧,他就觉得晃眼。
听说这次郑纬要来南阳拜见他,他一想到要和郑纬单独见面,顿时竟是觉得手足无措,连四娘郑纷都笑话他。
就昨日晚上,四娘还安慰他:五郎亦是凡人,只是容貌过人罢了,你直接把五郎当成你的内弟,过来窜窜门子,别把他当成才貌冠天下的郑五郎就是了。
他一听这话,就觉得好笑,本就是同一个人,怎么还能当作?
他从小到大,也不曾怕过什么,只是对读书人到底怀着几分敬畏,大约是心态作怪,他才在岳父大人面前,畏手畏脚得厉害,面对郑纬时,想着郑纬年仅十二岁,已名动天下,就更拘谨,不知手脚该放哪儿。
郑家郎君,也仅仅在郑经面前,他才能轻松,这大约缘于,他第一次见到郑经时,正是郑经最狼狈的时候,那时郑经路过南阳时,正和一批地痞打斗得很激烈,双方都杀红了眼,见了血,他阻止了那场打斗,也算是救了郑经一命。
且说郑纬跟着宗侃进入书房后,瞧着书房里的书不多,倒是觉得奇怪,在平城时,他见过太多的武夫,为彰显自己爱好读书,仰慕学识,书房里总是堆满了书籍,而且摆着整整齐齐,却是许多从来没有动过,很是崭新。
只是进去坐好后,再瞧着书房的布局,很熟悉,郑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间书房应是四娘亲自布置的。
屋子里有些许的沉默,只听郑纬问道:“姊夫最近还练字吗?”
“有,有,我每天都写,外舅(岳父)给的那几份书帖都写完了。”
一见宗侃严阵以待的模样,郑纬顿时觉得,方才说的那个话头,很是不好,又想着,就宗侃这回答,若是让阿耶听到了,估计又得气一阵子,再也不会送给宗侃书帖了。
郑纬笑道:“不用着急,练字贵在坚持,一手好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四姐的字就写得很好,但也是从五岁握趣÷阁,一起练到如今。”
“这却是。”宗侃如黑炭似的脸,龇牙一笑,现如今,四娘都陪着他一起练字。
又听郑纬道:“我这一路过来,从许昌往南阳这一段,也很清泰,之前我还一直担心着,谁知连半个羯胡的影子都不曾瞧过。”
“如今南阳是三不管地带,自从十六年前,我带人和羯胡一战后,羯胡就难得再进入南阳境内,若是他们敢来,我定能叫他们把命留下来。”
说起自己的得意战绩,宗侃一下子兴奋起来,没了拘谨,“大楚的前任荆州刺史一直想招我过去,只是我嫌拘束,又做不来官,遂推拒了,况且,我这三分地盘,可不想别人来做主,何必还给自己找个管辖自己的人。”
“听说当年与羯胡一战,海内震惊。”
“那可不是。”宗侃说着更来了精神劲头,开始洋洋洒洒地说起当年与羯胡作战的事来。
这事迹,郑纬虽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听着宗侃意气奋发,口若悬河地回忆着当年,这样的宗侃,实在比方才那个手脚无措如临大敌的宗侃,精神多了,也神气多了。
偶尔间,郑纬也做插上一两句,引着宗侃继续说,或是附和一两句。
这样的情形,让宗侃倍受鼓舞,想着郑纬精通兵事,遂又说了许多带兵之道,冷清的场面,也随之不复存在,直到天色暗下来,宗侃仍然意犹未尽,只是后院四娘已派人传来话,说是开始用晚饭,不得不结束。
临出门时,宗侃只觉得和郑纬亲近许多,伸手一大掌拍在郑纬肩头,“用完晚饭后,五郎今儿好好歇息,明儿我带着五郎去一趟我那营地,你可以好好学学,怎么管理那么多人。”
郑纬顿觉肩头一阵麻痛,差点要龇牙咧嘴,还好只闷哼一声,忍住了,心头还是嘀咕了一句:这些武夫下手还真重。
直到夜里回房,婢女服侍他沐浴更衣时,瞧见他肩头有一个淤青的掌印,吓了一跳,忙急道:“这是谁弄得,怎么下手这么狠?”
郑纬只侧头瞄了一眼,“别一惊一乍的,没什么事,你去找瓶化淤的活络油给我揉揉。”
紫烟忙地应声是,给郑纬擦身的时候,也不敢碰那处。
待郑纬沐浴完,紫烟和紫云两人,替郑纬用活络油揉肩头化淤。
而那边厢,宗侃一直就很高兴,就连回房后,还是兴奋不已,坐下来,拿起身侧那卷《公羊传》,是娘子郑纷给他规定的,每日睡觉前,看一章内容,看完后,娘子还会给他细细讲解一遍,自从启郎出生后,他每日都坚持下来,娘子讲解文章时很有意思,他也一直很喜欢听,只是今日不仅没看书,连娘子讲解时,他也听得心不在焉。
“娘子,怎么不讲了。”待宗侃回过神来时,才瞧见自家娘子不知何时已坐到对面的软榻上,就着灯火,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在认真的看。
郑纷抬起头来,望向宗侃一眼,淡淡道:“今日不看了。”
“怎么不看了?”宗侃起身走至软榻旁,笑嘻嘻地道:“娘子常说,无论做任何事,都贵在持之以恒,不能一暴十寒。”
“这话你倒是记住了。”说着,郑纷低垂着头便不语了。
宗侃虽一介武夫,但于察颜观色上,还是有几分真章的,一见郑纷这样,也知道她是生气了,故作委屈道:“娘子是不是嫌弃为夫笨,不愿意再教了。”
郑纷是最见不得宗侃这样,一个大男人,年愈三十,反而学小孩装可怜,想想觉得滑稽,忙哼道:“我可不敢嫌弃你,只求你别嫌我烦,你虽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到底该多学些,好以后,给阿尔作榜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虽不喜欢读书,但还是希望子孙后代,都能识文断字,拥有读书人的身份,说完,又摸了摸鼻子,“平常我都很认真的,今儿这不是欢喜过头了嘛。”
郑纷嗯了一声,抬头望向宗侃,眼中充满疑惑。
宗侃一见,忙兴致勃勃地道:“娘子,你知道不?今日阿奴和我说,恨不得早生十余年,得以亲眼瞧见我打羯胡的样子。”说着,要不是怕郑纷说他没正形,他都想手舞足蹈一番了。
郑纷心头轻嗤了一声,难怪,今晚他自从进了厅堂用饭,一张脸红光满面,似喝了酒一般,带着醉意,原来是这事,看来,五郎这哄人的本事,倒是堪称一绝,这人又不知得乐上多少天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今日早些睡吧。”郑绥放下手中的书卷,唤了婢女进来铺床,转头见宗侃还想说什么,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于是又道:“明儿你还得陪着阿奴一日,早些歇息,才有精神带着阿奴去营地。”这是宗侃饭后和她说的。
宗侃一听这话,觉得有理,忙点头,“娘子说的也对。”
次日,郑纬又待了一天,转了一圈宗家的部曲营,使得他对于宗侃的印象倒是大为改观,不再是停留在一介武夫上,宗侃对于兵事,很有自己的一套思想,唯一的缺陷,大约是书读得少罢了。
相较于宗侃的实地操练,郑纬从前,对于兵事的了解,多半是停留在几本兵书上。
故而,这一趟,可谓受益匪浅。
第三日,天刚放亮,郑纬便带着郑绥姊妹三人及亲卫起程了。
因如今南阳境内很是平安,再加上越往南走,路途开始崎岖起来,故而马车行驶得很慢,没有急着要去追赶大部队的意思
然而,一行人只离南阳,往南行了三日,温翁便带着侯一赶了过来。
两人的脸色都有说不完的凝重,郑纬顿时心下一沉,猜到可能出事了,只是不知是哪边出事了,遂停了马车,又让郑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才让温翁开始说。
“四郎在路上弄来了一对姊妹花,私藏了起来,人家的父母族人找上门来,前几日一直跟在咱们队伍后面哭闹,所幸只有几十余人,又发现得及时,才没闹出什么事来,如今某让侯一派人扣住了找上门来的几十个人,细问了事情,只是四郎拒不承认强虏民女的事,某无法,只得亲自来请五郎早些回去。”
“会不会是弄错了?”郑纬疑问道,在他印象中,四郎郑纭一直很老实,行事也中规中矩,论理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某也不相信那些人的一面之词,只以为是那些人攀扯,跟在咱们队伍后,想惹事,可后来,听队伍中有兵士提起,曾见过四郎的马车里,出入过一对双生姊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