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小人物的厮杀
琼州府辖三州十三县,各州县都修建了城池,除定安县之外,其余各县邻近大海,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滨海之地。>≥ w﹤w≤w<.﹤8<1zw.明初各州县官全都用汉人不用土官,于是有不少黎族峒不愿意出籍归附,乃至于反叛的一拨又一拨,于是海南驻军足有两三万人。到了永乐初用招抚的土舍制,这块地方渐渐方才安定了下来,如今各黎都黎图的范围何止比从前大了一倍。
澄迈县在琼州府西,相距不过百多里,乃是西汉时海南三大名邑玳瑁、紫贝、苣中之一。隋大业三年,因西有澄江,东有迈山之故,澄迈县因此得名,八百余年沿用至今。由于北接琼州海峡,这里和琼山县一样建有一座规制不小的港口,专供行商往来。本地特产的土布土产粮食等经由船只运往广州等地,换来铁器陶器盐巴这些日用品。
所以,虽不是府治所在,但澄迈仍是琼州大县,其中熟黎最多。整个琼州府被编入黎都黎图的熟黎凡二十八都七十五图一百五十五峒,而仅仅澄迈县就有六都六十图一百三十七峒,黎人几乎占了通县人口的一半,除却生黎最多的崖州,算是所有县里头黎人最多的。
正因为如此,澄迈县正中央的老街上,四处可见黑布缠头,身穿无领开胸短袖对襟衫,肤色棕黑的黎族男女。头一次来到这里的曹吉祥用手帕使劲擦了一把油光光的额头,扫了一眼旁边经过的一个穿着绣花直领对襟衫的漂亮黎族少女,但下一刻就收回了目光。
“都十月天了,这地方居然还是热!”
他这次到琼州,张谦给他派了四个护卫,锦衣卫也派了两个精干的军士,总共加上他就只有七个人。大船到港口时,那个绰号响尾蛇的瘦高个锦衣卫先走了一步,等众人才一出码头,他就带了一个向导过来。有了这向导,一行人花费了半天的功夫,骑马在整个县城里头转了一大圈,末了却没有寻去县衙,而是按照张越之前的吩咐,到了城内一家客栈落脚。
此时并不是客商往来的旺季,客栈中一多半的房子都空着,因此谈话时倒不虞有人打扰。曹吉祥交了张越让自个带来的信,又听对方解说了一番县内的情形,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凝重:“你是说,那些个家伙约了六大黎都的峒在城外慈善寺会合?”
张布到这里已经有小半个月,因为张越明面上交付给他的任务是受英国公之命,给丘家捎带些东西,因此他便顺带通过丘家打探到了诸多消息,刚刚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见曹吉祥仿佛还有些不相信,他就解释道:“那十多个人一到就住在县衙,打的是都指挥使司的名义,我派人打探过,消息决计无误。”
听张布再次确认了消息可靠,曹吉祥忍不住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他在宫中年限虽不长,年纪也不大,可跟的都是大人物,自然而然沾染了睚眦必报的习惯。先头在顾兴祖那儿受了折辱,他就憋了一肚子气,只是时候未到,也没办法报复。之前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份营生,他便是当初街头混混那种赌性作,想要大大地搏一回。若是成功了,日后有这份功劳托底,他便可前途无量;若是失败,不过是送了一条命而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走之前张谦已经提点了他顾兴祖派人来琼州府的几种可能,而在向来以最大恶意揣测人的他看来,最大的可能性更是毋庸置疑——只要派人挑起黎族叛乱,那么不但证实了顾兴祖之前的证言和未雨绸缪,而且异日这位派兵征讨,便是一份大大的军功。
“张大哥,你也知道,我这回没带几个人来。”曹吉祥盘算了一下,便露出了最真挚的笑容,“我知道张大人向来是神机妙算,这当口派你代表英国公探望丘家理当只是借口。如今天大地大,镇远侯的阴谋最大。丘家虽说是瘦死的骆驼,可在澄迈好歹也已经十几年了,人脉根底都有,你能不能设法向他们借调些人?毕竟是将门,家将家奴应该有些顶用的!”
虽然张越的信上说如今情势非常,让他不妨按照曹吉祥的打算去做,但张布骨子里还是谨慎的人,这会儿仍然有些犹豫:“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丘家毕竟是已经被贬谪,若是此事传扬开去,恐怕朝廷会责问下来……”
“有什么不太合适的!张大哥,张大人可是你的恩主,你难道就打算让他被人陷害,灰溜溜离开广东,亦或是干脆贬官去职乃至于被杀头?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是丘家重要,还是张大人重要?退一万步说,只要张大人在广东,丘家哪怕糟糕一时,以后还能补回来!”
仔仔细细想了想,张布渐渐觉得曹吉祥说得有理。临走之前,张越提过英国公张辅当初和淇国公丘福的关系,所以提过本次探望丘家之外,还有些扶持的意思,所以他到了澄迈县之后,少不得以张越的名义去了县衙,又在当地卫所等等地方都打了招呼。因张家如今如日中天,每个官员对此都是一口答应,对丘家的旧人情新人情加在一块,冒点险也是应该的!
“好,我这就去借人!”
“张大哥还请注意,人在精而不在多,一定要忠心耿耿又不怕死的!至少要二十个人,如果人不够,你让丘家出面,去挑一些澄迈县最不怕死的泼皮破落户,还有,巡检司的弓兵去借上一些射箭最准的。每人许二十贯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今天晚上必须把人都叫齐全,然后咱们连夜就去慈善寺附近寻地方布置。”
“等等!”说完这话,见张布转身要走,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又将其叫住,“上山的只要丘家那些人就行,至于泼皮们,让他们看住澄迈县衙。有备无患,别让那些人使了什么幺蛾子!告诉他们只要事成之后,许他们在县衙里头谋一份差役的事!”
海南多黎人,佛教虽很早就传入,但由于历代都不断有黎人叛乱,直至明初在琼州府大量驻军,而永乐年间熟黎日渐归附,这才渐渐兴旺了起来。慈善寺位于迈山西麓,寺虽不大,在澄迈县却是鼎鼎大名,平日有不少信奉佛教的熟黎善男信女前来顶礼膜拜。原因很简单,主持和几个僧人都懂些医术,又都是古道热肠的性格,在四乡八邻颇有善名。
由于县衙派人来知会了一声,慈善寺的和尚虽不明白官府为何要借自个的地头,可想想既然是官府和六大黎都的大事,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而前一日恰好是他们每月例行往各村各处布施看病的日子,于是就只留下了几个做杂役的小沙弥,其他人仍是照例出行。
从这天早上巳时开始,便不断有各黎都的峒66续续来到了这里。虽然是已经归附上税服役的熟黎,但汉人提防外族,这些外族人对官府也总有些警惕,若不是约在这迈山的慈善寺,只怕邀约与会的人大多数都不会来。即便如此,一百余峒,来的也仅仅只有四十多峒,加上每个人的随从,百多号带着刀的熟黎云集慈善寺,自然是把来上香的人全都吓走了。
黎族的峒和汉人的父母官相比,权威仿佛,而占有的财富更是全峒之最。此时放眼望去,但只见佛寺前那广场上的一张张藤椅上,尽是一群衣着刺绣对襟衫的人,有的为了炫耀财富,甚至把镶嵌着金子甚至于宝石的宝刀宝剑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三五相识的峒更是坐在一起高声谈笑。直到有人来提醒说正主儿到了,一众人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们是归附多年的黎人,自然知道中央朝廷的那些个规矩,身上更有朝廷授予的从百户到千户乃至于县尉县丞之类各式各样的土官。来的这些人都是和官府最亲密的,先辈们反抗朝廷的壮举他们早就忘了,如今记得的就是明军雪亮的刀枪和朝廷赏赐的绫罗绸缎,其余的倒是全都不在意。所以,听说这回召集他们的那帮人远远比琼州知府大得多,只要来就能当更大的官,得到更多的赏赐,他们自是个个争先。
此时此刻,瞧着大雄宝殿前的那人那身蓝色丝绸袍子的华丽彩绣在太阳光底下显得格外耀眼夺目,众人不禁目不转睛,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羡慕表情。
“各位,我是朝廷派下来的军官,奉命前来这里招抚各大黎都。因诸位所在的村峒连年纳粮充役,恭顺臣服,皇上很是满意,此番就是派我前来赏赐官职和东西的。”
顾平安一口气说到这里,就让县衙派来一个通晓黎语的当地人译了一遍。一番叽里咕噜的话说完,见底下的人全都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笑脸,继而更是欢呼雀跃了起来,他不禁心中冷笑,脸上却是洋溢着真挚的笑意,紧跟着又是一通大大的好话,这才轻轻一招手。当着众人的面把旁边一个箱子打开了来,又亲自抖开一匹五彩绸缎,确信这些峒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些赏赐的惊喜中,他这才笑容可掬地让人摆酒。
倘若是慈善寺原本那些大和尚仍在,眼看着佛门宝地一下子变成了酒肉场所,自然必定不依。可他们只留了几个杂役的小沙弥,自然是对付不了以有心算无心的顾平安,这会儿几个小沙弥早就被绑上了丢在后殿厢房中。因酒都是县城里高价买来的最好的烈酒,此刻泥封一开,一股浓烈的酒香立刻四散开来,早就欣喜若狂的峒们因各自都拿到了漂亮光滑的绫罗绸缎,面对顾平安的劝酒哪里有什么怀疑,一个个全都是开怀畅饮。
酒酣之际,眼看底下的一群人不是脸色通红语无伦次,就是歪歪斜斜躺倒一旁,甚至有人当场软倒打起了瞌睡,顾平安又招招手示意几个军士再去添酒。见人人都是毫无防备地再次痛饮,他不禁轻松地一笑。最开始的那些是完全纯粹的美酒,之后则是加了料的。毕竟,人在半醉之后,警惕性会下降到最低。直到这大雄宝殿前躺倒了一地人,除了他们这十几人外再没有能站着的,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侯爷交待的事情应该是完全做成了!
“九爷,是不是该动手了?”
接过旁边一名亲兵递上来的剑,顾平安二话不说拔剑出鞘,大步走上前去,头也不回地说:“废话,好容易筹划了这么久,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给我记住,不要刺胸口,全都给我割喉咙!心脏可以生在左边,但喉咙割断了却必死无疑!”
“遵九爷令!”
答应了一声之后,十几个人却没有立刻动手。都知道顾平安乃是顾兴祖的头号心腹,不爱女人不爱财宝,却是偏爱杀人的快感,此次杀了覃公旺以下一千余人,不少便是他亲自操刀。再加上天底下并不是谁都喜欢杀人,因此他们无不是准备顾平安享受够了再动手。
就当顾平安提着寒光闪闪的剑到了一个峒跟前,狞笑着举剑欲刺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众人猛地听见一个尖锐的破风声,旋即又是一声痛呼和佩剑叮当落地的声音。
瞧见顾平安捂着手腕,指缝中全都是鲜血,众人顿时吃了一惊,连忙将他围在了正中。这时候,他们方才瞧见四面墙上跳下来好些手拿刀枪弓箭的彪悍汉子,哪里还顾得上杀人,纷纷挪动脚步摆开了一个可攻可守的阵势。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袭击朝廷官军,莫非是想要造反?”
“造反的是尊驾,不是咱们吧!用官职厚赏把六大黎都的峒全都召集到了这里,却是灌醉了想要杀人,这可是咱们都看在眼里的!识相的赶紧束手就擒,全都给我……射!”
顾平安只听了前头就知道今日势必难以善了,于是一边听一边朝麾下亲兵打眼色,打算趁对方想要逼迫他们投降的时候暴起难。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这说话的人竟然会一瞬间暴喝了这么一个字,他的动手两个字就喝得迟了些。倏忽间,就只见好些箭支密集地齐齐射来,他眼疾手快地下劈上挑,但身旁却传来了好些箭簇入肉的闷响和亲兵的惨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