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么说,羽毛球你一定打得不错。”
“羽毛球不是圆的吗?”话一出口,她看见杨岚航嘴角微动,没有任何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很失礼,老老实实坐好,垂首等待老师批评。
“你上网一般做什么?”他换了个话题。
这次她端正态度,认真回答:“看看新闻,查查资料,偶尔关注一下网络的发展情况。”
多么标准的好学生答案!
“中国解除人民币与美金的联系汇率,你怎么看?”杨岚航问。
她差点脱口问出:什么时候解除的?
她偷偷看一眼含笑看着她的杨岚航,装作若有所思地说:“中美关系越来越紧张了。”
他沉默了一阵,又换了话题:“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文学方面的。”
“喜欢看谁的书?”
“鲁迅。”
“哦,我也挺喜欢他的书。”
“是吗?”这个话题她喜欢,总算找到共同语言了,“他的文字意境幽深,外冷内热,中国现代的作家没人能和他相提并论。不过,现在能读懂他哲理的人太少了!”
“我倒觉得他的文字像尖刀,字字句句都刺得人鲜血淋漓。”
“那个时代的人太麻木,一定要这种有血有泪的文字才能唤醒。”
“不仅是那个时代的人……”红灯的时候,他轻轻转过脸,对她微笑着说,“我十六岁去美国读书,对中国的文学和历史了解很少。我一直相信:科学不存在国界……直到有一天,我因为好奇翻开鲁迅的书。”
凌凌没有接话,专注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看《狂人日记》的时候,真的吓坏了。我当时想,为什么会有……”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有人喜欢这样粗俗的文字!”
“他的文字并不粗俗。”
“是的,是我太肤浅。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很彷徨,我的父母很希望我回国发展,我却放不下我的研究成果。有一天,我再次翻开鲁迅先生的《彷徨》……他的文字让我清晰地看见了中国的百年耻辱,记住了不能忘却的历史。我不顾教授的反对,将我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发表在学术杂志上。”他看着她的眼睛,坦然地告诉她,“我的心血不能带回中国,我也不留给美国。”
她忍不住好奇心,问:“也是因为这个,您决定回国吗?”
“不全是。”
绿灯亮了,他专注地开车,没再说话。她却不自觉地迷失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那完美的线条向她展示出一副不屈傲骨。她忽然很想看一眼那个人的背影,如果他也能有这样一份清高与孤傲,该有多好。
“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如果有尽管开口。”杨岚航声音很温柔,柔得令她全身跟触电一样麻。
她暗中搓搓手臂:“谢谢杨老师,我没什么需要麻烦您的!”
“你记一下我的电话吧,有事可以打给我。”
“噢!”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机,想要记他的电话号码。手机刚一开机,上面显示出新的短信息,来自郑明皓。
她手指一颤,点出信息:“我了解你的为难,也明白你现在无法接受我。我可以给你时间,让你专心考研,让你好好享受现在的满足。记住:我们还是朋友!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为你二十四小时开机。”
寂静的夜,车缓缓行驶在马路上,凌凌呆呆地捧着手机,滚烫的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为了那个被她伤得很深,却还愿意让她快乐的人。
落寞的夜,杨岚航静静地看着身边近在咫尺的女孩。他曾经多想看看她的样子,多想在她开心和难过时陪在她身边。
他以为即使她不爱他,只要能陪在她身边,他也心满意足。此时此刻,当他看见晶莹的泪滴在他面前滑落,颗颗烫伤他的心,因为他知道,那是为了别的男人,她真心喜欢的男人。
他苦笑着望向车窗外,流星在天际画出凄美的弧线。
永远有多远?
很近,近在咫尺!
他跨越了太平洋回来,只为让她抬起头就能看见。
可她看见了,又能如何?
他对她来说,只是陌生人!
又到了等红灯时,杨岚航停下车,看着凌凌:“你没事吧?”
“没事!”她拿出纸巾,擦擦眼泪。
“和你男朋友闹别扭了吗?”他试探着问。
凌凌摇摇头说:“我没男朋友。”
“没有?那天答辩时陪你的男生……”
“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
杨岚航表情显得很惊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凌凌尴尬地笑笑,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感情方面的事,毕竟是她的私事,她无须解释。
那晚,杨岚航的心情似乎很不错,脸上由始至终挂着笑意,他主动和她聊了很多,还帮她把牛排切成一块块给她吃,不停地劝她多吃点。不过凌凌的心情非常糟糕,又要强颜欢笑应酬他。
回去胃疼了一夜。
自从凌凌和杨岚航吃过那顿让她胃疼的晚餐后,她的学习一直很忙,没有机会再去见杨岚航。他偶尔会给她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直到距离研究生考试仅剩最后一个月时,她的数学、英语、政治都学得差不多了,才拿出珍藏已久的《材料科学基础》,准备攻战专业课。
原以为专业课背背重点应该就够了,没想到她翻开书,当抽象的立方体图形闯进她的视线,当一段段莫名其妙的定义进驻她的大脑,她差点崩溃。
凌凌以为“摩尔”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的一个定理,她对化学产生了恐惧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个叫“布拉菲”的科学家,他居然画了十四种格子,说这是晶体的微观结构,她对着铁桌子观察很久,怎么也分辨不出来它属于哪种形状的格子。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还用(111)表示一个平面,用满篇的(101)(110)(001)描述立体的图形,她每次看见这个数字都要在纸上画上半天,却根本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三个小时后她深刻地意识到材料科学有多么博大精深,比起材料科学的理论,电路图简直是美术课,汇编语言不过是数字和语言游戏。
这些把1微米认定为“大尺寸”的材料学家,才是最高深莫测的天才。
打开电脑,凌凌看见永远有多远在线,立刻问:“你学过材料科学基础吗?”
永远有多远:“看过一些。材料科学的入门基础,简单易懂。”
“简单易懂?”凌凌对他的崇敬之情连绵不绝,“你能不能告诉我:布拉菲还活着吗?”
永远有多远:“你很喜欢他吗?我只知道他1848年证实了7种晶系中共有14种点阵。”
1848?一百多年,尸骨已寒了。他终于安息了,她也终于放心了。
凌凌:“那我就放心了,我真怕他再弄出点什么可怕的理论折磨我。”
永远有多远:“布拉菲绝对不会了。但别的科学家,我不敢保证。”
她擦擦额头的冷汗,听这语气,她材料学研究生的前路漫漫无际啊!
这时,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着:杨老师。她吓得猛然站起,战战兢兢地接通电话。
“杨老师,您好!找我有事吗?”她暗中祈祷千万别问她学习的事。
“我给你的专业课书看得怎么样了?能看懂吗?有没有什么问题?”
“看了一些。”她如实回答,“第一次接触材料方面的书,有点看不太懂。”
“哪里不懂?”
“嗯……很多地方……”
他说:“我刚好有时间,你来我办公室,我给你讲一讲。”
“呃,谢谢杨老师,那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她禁不住对永远有多远抱怨:“唉!这到底是什么老师啊!”
永远有多远:“怎么了?”
凌凌:“经我总结,我得出一个定理:如果以杨岚航作为评价一个人是否正常的标准,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一个人是不正常的。”
永远有多远:“很精辟,能论证一下吗?”
她倒是想跟他长篇大论一番,可惜现在不是讨论评价标准的时候,凌凌恋恋不舍地打字:“他让我去他办公室,我要走了!等我回来再跟你好好论证。”
“好,我等你!”
她千般不舍地关了电脑,匆匆收拾了一下,直奔材料学院。拿着书走进杨岚航办公室时,他正在专注地写着报告,手指轻盈地在键盘上敲动,不但有节奏,打字速度比她这专业聊天的还要快。有才华的人果然与众不同,连打字都比别人有美感。
“坐!”他指了一下放在身边的椅子,等她坐稳后,问:“哪里不懂?”
她当然不敢翻到第一页,随便翻到书中间的一页,指了指公式:“这里。”
“布拉格方程?这个的确有点难理解。”
他拿了笔和纸,一边讲,一边画,说的什么她完全不理解。半小时后,她的思绪飘远,认真琢磨着布拉格和布拉菲会不会有什么亲戚关系。
“懂了吗?”
“懂了!”好学生第一条定理:不懂不要紧,关键要装懂!
“那你计算一下这个习题吧。”
“啊?”她快速扫了一遍文字,每个字都认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她怯怯地看向杨岚航,指指上面的文字,小声问:“杨老师,什么叫衍射条件?”
杨岚航微微蹙眉,问:“你知道晶面间距吗?”
她摇头。
他轻轻揉揉挺直的鼻梁:“晶格常数呢?”
她摇头。
他吸了口气,随手在纸上画了个立方体,线条很直,棱角分明:“你知不知道哪个平面是211?”
她咬咬嘴唇,认真地在立方体上画来画去,当她不确定地抬头,看见任何情况下都能维持着优雅的杨岚航在用力揉着额头,表情万分无奈。
她小声说:“杨老师,对不起!我回去一定认真学。”
他抬手指指桌子的另一侧:“从今天开始,你坐那边看书,哪里看不懂随时问我。”
什么叫从今天开始?难道他的意思是——从今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学这些天书理论?
天啊!为什么杨岚航才二十九岁,而不是九十二岁?
这个世界最艰苦的学习环境莫过于老师办公室。从早八点到晚十点,不敢迟到,不敢早退,累了不能站起来活动,困了不能趴在桌上睡觉,甚至连走神都要记得按时把书翻到下一页,否则她一定会接收到杨岚航“深不可测”的眼神。
起初两天凌凌忍着打哈欠的生理反应与枯燥的文字奋战到底,熬到第三天,她再也不堪忍受,决定拼死和杨岚航不人道的教育方式奋战一下。所以她刻意选在某教授专心致志做事的时候没完没了地问他问题。很遗憾,奋战整整三天后,此法毫无效果,杨岚航的耐心简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但她仍不死心,变本加厉,每隔十分钟骚扰他一次,每遇到一个陌生词汇,她都毫不客气地让忙于写报告的杨岚航详细地给她解释一番。
到了第十天,凌凌彻底被某教授的好脾气征服了。
若不是师生有别,不能冒犯,她真想问他一句:oh,mygod!我这个笨脑袋都气不死你!你是不是人啊?
当然,这个问题她回寝室后和她的科学家网友深入讨论过,他回答她:“你真的一点都不笨,只要你用心,没有什么学不会。”
她傻笑了好一阵,等想起来回复信息时,寝室又熄灯了。
她又没来得及说“明天见”。
再后来,凌凌彻底认清了一个事实:她不做到令杨岚航满意,决无可能逃脱他的魔爪。所以,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乖乖地领会材料科学的真谛。
二十天后,杨岚航给她标出的所有重点部分,她全部掌握了,杨岚航专门给她出了一套模拟题,她都轻松答了出来。她郑重其事把答卷捧到杨岚航面前,杨岚航扫了一眼,如墨的黑眸从试卷上移过来,凝视了她很久。
对于这种严格的监视,凌凌早已见怪不怪,他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她习以为常。
终于,他开了口:“你的专业课考试不会有问题了,这几天好好巩固一下其他课程吧。”
她长舒了口气,终于迎来了光明自由的日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回到寝室,她第一时间打开电脑,心情愉悦地打字:“我终于解脱了。”
永远有多远:“你很讨厌和他相处吗?”
“总之就是不喜欢。”其实,她真的不太讨厌他,只是和他在一起,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连呼吸都困难。而且,每天面对他,他那张没安全感的脸和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经常成为缠绕她的梦魇,很是挑战她的心理承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