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低头凝思,马上觉出这七个字说得极好,比起五代时期军阀们的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要本质得多,深刻得多。
眼见皇帝老爹在琢磨自己那句话,赵德昭额头上生出了细汗,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话了,不小心在皇帝老爹面前暴露出了自己在政治上的野心,后果如何,实在很难预料。
“这话说得好!”赵匡胤轻轻一拍桌子,由衷的赞道,他知道这不是儿子自己能想得出来的,便问:“这是你在哪本书里看得来的?”
“一本闲书野史上,忘记书名了。”
赵德昭含糊带过,他只想尽快跳过这个敏感话题,免得皇帝老爹以为自己是心怀不轨,想学习唐朝李二带兵把自家老爹干下台。
赵匡胤不再追究细节问题,他放下了筷子,起身在桌边来回快速走动,然后骤然停下转头看了过来,忽然冷不灵丁发问:
“薛居正临终上奏,恳请我立你为太子,那道遗章你也看过了。二郎,爹爹现在问你:你想做太子吗?”
面对皇帝老爹仿佛穿透人心的目光逼视,以及这句灵魂之问,赵德昭的心脏都从胸腔蹿升到颈腔,继而跳到了嗓子眼上。
短短一瞬间,赵德昭脑海里飞速掠过了好几种应对答案。
做出一副孝顺姿态,回答说:“儿子只求一世做爹爹的好儿子,唯愿父皇万万年”吗?这就太虚伪了,哄骗一下那种脑子不清醒的昏庸之君还行,怎么可能骗得过老爹这样的开国雄主?这样惺惺作态,只会招来老爹的鄙视。
做出一副惶恐姿态,回答说:“儿子才浅德薄,不敢有此妄想”吗?这样就太怂了,同样会让拥有一副雄心虎胆,向来刚强自信的老爹瞧不起。
既然怎样回答都有风险,还不如按照本心作答,赌上一赌。
“不,儿子不想做太子!”赵德昭大声答道。
赵匡胤嘴角上翘,眼神里流露出了嘲讽与鄙夷。
“儿子想做天子!”
赵德昭语气坚定从容,既然都是赌了,还不如索性赌大一点!
儿子想做天子。
这六个字过于大胆直白,甚至含有皇子野心勃勃、想要取父皇而代之的危险意味。倘若换成是皇帝皇子关系比较紧张的唐代,要是有哪一位皇子甚至皇太子本人敢在皇帝老爹面前说出这句话,那基本就是活到头了,唐玄宗仅仅因为对儿子的一点小小猜忌,就干出了”一日杀三子”的惨忍之事。
赵匡胤闻言受惊不小,脸上显露错愕之色,但旋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洪亮的笑声在福宁宫寝殿中回荡。
“好,好,说得好,不愧是我赵大的儿子!你爹爹当初要是没有这份胆气自信,也就走不到今日,更坐不上这个位子了。”说着,赵匡胤指了指那把铺着五龙锦锻坐垫的椅子。
“老爹啊,您这是在暗示我有样学样,仿照您的‘陈桥兵变’来一个‘福宁宫兵变’逼宫,把您的那个位子抢过来吗?”
赵德昭心里暗暗吐槽,但他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把这种作死的玩笑说出口了。
“可是,二郎,你要知道,这个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
赵匡胤敛住笑容,语气渐转低沉,缓缓说道:
“残唐五代以来,藩镇割据,九州瓦解,各地混战不休,血肉捐于草野,黎民有倒悬之苦,华夏文脉有中断之危!”
“为父代周以来,先是抚平各地叛乱,后是削平吴越、南唐等地,虽说还未竟到全功,但天下百姓大致能得到粗安,不会半夜被乱兵破门杀掉,不用因为仅剩的一点口粮被强行征作军用而饿死……文教也在渐渐恢复,假以时日必能再续华夏文脉。”
“如此局面,虽说谈不上盛世,却已经是自中唐以来,百多年未有了,得来着实不易啊!”
“爹爹所言极是!”
赵德昭发自内心的赞同,皇帝老爹所言句句无虚,同时也是老爹作为“宋太祖”,所作出的后世公认的巨大历史贡献。
赵匡胤发完感慨便坐回到椅子上,含笑问赵德昭:“二郎,你既然想做天子,便得拿得起才行,见识首先就不能差了。爹爹便来考一考你,在你看来,中晚唐以后的藩镇割据,是怎么一回事?”
藩镇割据,是宋代以前华夏历史的一个大题目。
赵德昭很能理解,皇帝老爹为何会偏偏挑出这个题目来考校自己。
这是因为,中晚唐的藩镇割据,是其后百多年华夏乱世的源头!所谓的“五代十国”,不过是“藩镇割据”的实质延续而已。
所以,皇帝老爹和他的那些宰相文臣们,在国策制定与制度设计上的思路,便是建立在对唐代“藩镇之祸”的检讨、反思与防范上,力求避免重蹈前代的覆辙。
唐代有扩张过快过度之嫌,那么大宋便适当收缩,赵匡胤亲临大渡河,以玉斧在河上划界:“此外非吾有也!”
唐代为了便于向外扩张,给边将放权很重,甚至允许节度使自己收税理民,节度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能自己搞钱,导致最后弄出了一个掌握十万雄兵的安?山;那么大宋就要加强对军队将领的控制与防范,轻易不放权。
唐代最能打的,是西北与东北的边军,中央军反倒最弱鸡,以致于潼关不守,长安失陷;那么大宋就反过来,精锐能打的全特么给老子充实到中央禁军里,只留弱鸡军队在地方上维持治安,看你们拿什么割据造反!
大宋的这些国策,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属于环境与时势的产物,是对前人经验与教训的总结。
在赵德昭看来,这些国策虽有重大缺陷,但也不能武断地说错。
最重要的,它们正是皇帝老爹“反其道而行之,矫枉必须过正”的治国思路的体现。
因而,此时面对皇帝老爹的考校提问,赵德昭决定摸一把顺毛驴:
只谈前代的问题,少提大宋现今的对策,更加不作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