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诧然回头,只见启康帝负手立于明黄伞盖之下。九五冠冕未除,想是刚下朝回来。
“皇上,刚刚公主说臣妾位分低微,要赶臣妾出去呢。”莹嫔抢先哭诉。
朝夕瞧了瞧启康帝的脸色,复又跪回云妃身后。
“你刚才说什么位分封号?”启康帝问莹嫔。
“臣妾是、是气不过。”莹嫔梨花带雨,低头饮泣,“臣妾论位分自然是在云妃娘娘之下,然而远在绰华夫人之上啊,也算是公主的尊长,公主却欺负……”
“放肆!”云妃厉声斥道,她待人一向温和,从未如此狠厉,“后宫位分自在皇上心里,自有皇后掌管,岂容你来议论!”
莹嫔未料云妃此时会骤然发怒,她自己的儿子都难保,此刻却管起闲事来。莹嫔意欲讨好皇后,这正是在启康帝面前对云妃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她当即楚楚可怜接道,“臣妾入宫时间尚浅,无心冒犯。云妃娘娘莫怪,臣妾知错了。”说着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朕累了。”启康帝倦然道。
“皇上。”莹嫔见状忙上前,“不如去臣妾……”
“拖下去。”启康帝微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
周围一片寂静,双瑞带人上前。他知道这拖下去三字,便是随他如何处死罢了。启康帝从不愿多说,也只有跟随多年的双瑞摸得准他的心思。
莹嫔一时缓不过神来,眼看着双瑞带人径自向自己走来,登时体如筛糠,“臣妾少不经事,有口无心。求皇上念在臣妾尽心侍奉的情分,就饶了……”
“快去,朕听了心烦。”启康帝摆了摆手,太监捂住莹嫔的嘴,急忙拖下去了。
“你就胡闹。”启康帝转而看着朝夕,“来人……”
“了不得,晒得久了,儿臣只觉天旋地转。”朝夕扶额便往地上躺去。
启康帝见了,眉头一皱,也不管她撒泼耍赖,径自走了。经过云妃时,脚步顿了一下,终还是道,“你回去罢。”
双瑞上前架起朝夕,低声嘱托,“殿下千万别惹皇上生气了,皇上可是一夜未睡……”
启康帝批阅奏折,朝夕跪在龙椅上给他轻轻捶背。
“九哥什么时候回来。”御案上两摞奏折都看完了,朝夕的手也酸了。
“皇子们长大了都要放出宫去,不只你九哥。”
“那太子还整日在宫里转悠。”
“那是太子,不住东宫住哪?”
“九哥这就不回来了?”朝夕蓦地住了手,“兄弟间打架而已,且太子无礼挑衅在先,怎的现在就只罚九哥一个?朝夕不服。”
启康帝只低头看奏折。朝夕见他无动于衷,不由急了,“父皇了解过前因后果么,可知昨日太子的人都骂了什么混账话?”
“放肆!“启康帝啪地合上奏折,转头厉声道,“你可知你正在说什么混账话!”
太和宫空阔,他的声音四壁回响,震得朝夕手脚一凉。
她爬下龙椅跪在地上,“儿臣错了。”
良久,启康帝才道,“御前现利刃本就该罚,你不好好思过,又来这里大闹,当朕不会发落你?”
“父皇要把儿臣发落到哪去?儿臣这十几年便没有带给父皇一点天伦之乐么?想是母亲不在,没有人替儿臣说话。抑或当真如莹嫔所说,母亲没有位分,在父皇心中也是无足轻重的。”朝夕泣下。
一抬出绰华夫人,启康帝登时便叹气了。
“他打了太子。那是东宫之主,大晋的储君!”他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指着绰华宫的方向,“等绰华宫修好了你便回去,长清宫的事情没有你说话的份!”
饶是朝夕如何哀求,启康帝不为所动,最后朝夕哭累了,昏昏沉沉睡去。醒来枕上被泪痕浸得一片冰凉,太和宫已掌灯。
值夜的小太监说,启康帝已去皇后处探视太子了。
朝夕恹恹回宫,步辇经过昭阳宫时,正见兰息从里面出来,身后的宫人还提着食盒。她腰间那块玉璧,此刻已全无踪影。
朝夕扬手让辇停了,冷笑瞧她,“这一碗药汤喝下去,太子的伤想必全好了。”
兰息脸上微红,四周无人,她也不行礼,直接抬头道,“整一日都不见你,现在才问你三哥?”
“前儿太子染风寒,我已来过了,那时节没见你来往得这么殷勤。”朝夕抬眼瞧了瞧满天星辰,“如今东方主星位坐得稍稳些,你便来得多了。”
“我不过是奉父母之命入宫探望。”兰息分辩道。
朝夕打量了她一眼,兰息不由敛了敛衣袖。
她今日一身百蝶穿花的桃红夹袄,下面水粉的罗裙盈盈脉脉,仿佛这初秋里尚未落尽的盛夏繁花。
“我记得往日你都穿得素净,在九哥面前晃来晃去。”朝夕道,“今日如此艳丽妖娆,倒是对极了风毓的口味,也是父母之命么?”
兰息一时语塞,低头怔怔出了会神,忽叹了口气,“你懂什么呢。”
朝夕正要反驳,兰息不待她说话,直接道,“我打算去景陵看他,你有什么话要我带去么?”
朝夕愣住,未料她竟能去探望予光。
朝夕自然有千言万语要问要说,然而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刚刚冷嘲热讽,此刻骤然开口求她给予光传话,十分没有脸面。
“九哥很快便会回来的,才不用你传话。”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确定么?”兰息眉一挑,“那么我走了。”
“等等。”朝夕脱口叫住她,“就说我很好,飞白这两日来了,与我作伴。”
兰息只歪头瞧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置可否。
笑得朝夕有些心虚。
的确,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有心情与飞白玩呢。
“罢了。”朝夕颓然,“就说……就说我去瞧绰华宫了,喜欢得很。”
兰息闻言一笑,“你以为这样他便能高兴了么?”
朝夕不解,皱起眉头,兰息却不说了,只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孩子。”
自上次朝夕在太和宫哭闹一场,一连几日,启康帝都吩咐双瑞不得放安盛公主再进太和宫。
朝夕每日都去门外等着,每日都吃闭门羹。
这天飞白来探视她,两人都没甚精神,相对叹息。
“九哥平日总约束咱们不可闯祸,怎莽撞到当父皇的面打太子?”朝夕出神道,“父皇也是,他常常称赞九哥,还交给他许多政事,如今怎么舍得遣他去景陵呢?”
“太子就是击鞠输了不甘心,挑衅吵架罢了。”飞白道,“九哥也是气不过。”
朝夕转眸瞧了他一眼,飞白端起茶盏,默默饮茶。
飞白向来不会撒谎,心思全写在胖乎乎的脸上。
朝夕也不追问,送走他,便命人叫了临泉来。临泉自主人被逐出宫,无所事事,这几日浑身都快别扭出病来,愁苦着一张脸立在地下。
“那日击鞠比赛,太子对九哥说了什么话?令九哥那么生气。”朝夕问道。
“小的不知。”
回雪急了,“你不是在场下伺候么?”
“小的那日和清涧拿着银子溜去下注了啊,”临泉委屈道,“公主还有一份呢……”
朝夕顿足恨声,“难道成了悬案?”
打发了临泉,朝夕端茶去饮,才发觉已凉了。
“公主莫喝冷的。”留霜端了热茶来换过,“若被殿下知道,又该说了。”
朝夕触动心事,一时不语。
“公主的帕子前日掉了,外面有人送进来的。”留霜呈上一条绢帕。
朝夕没甚心思接过,她这几日奔波,慌乱中掉了什么也不奇怪。然而余光却瞥见帕上有字迹。
她疑惑地看了留霜一眼,伸手展开,见上面有两行小字:
既见佳人兮,思之难忘。
何从怀舟楫兮,得渡芳泽。
“什么人这么该死!”朝夕震惊之余,又羞又怒,将帕子掷到留霜面前,“你也敢呈给我?”
“是淮国公世子。”留霜跪下。
“那个傻子?”朝夕头疼起来。
“那天公主跑下高台失落了帕子,世子捡到,好意归还。”
“捡了别人的东西乱写一通,哪有这样的好意?快扔了。”
留霜踌躇了一下,“公主这几日,是否在忧虑当时太子殿下对九殿下说了什么话?”
朝夕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九哥那么沉稳的人,竟不顾父皇在场殴打太子,而那日在太和宫我只提了一句,父皇便大怒,如今飞白又顾左右而言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想知道太子究竟说了什么。”
留霜一笑,“既如此,公主何必舍近求远呢?”
朝夕看着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帕子,眸中不由一亮。
贺迢也不知自己是否魔障了,自那日捡到帕子,便鬼使神差写了首诗。
佳人,佳人……他看着也觉好笑,安盛公主那副恨不得把人撕碎了的凶样子,和佳人哪有半点关系。
然而他就是情不自禁喜欢她那模样。
那日她从高台上跑下来,拔出匕首咄咄逼人的样子,他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所以这首诗,他觉得非写不可。
然而没想到,她立刻就派人传话来说要私会。
如此大胆豪放的做派,但愿只对他一人。
月上柳梢,微风吹动贺迢的袍摆,他站在一棵梧桐下,手扶树干,眺望朝夕来的方向,胡思乱想,微微出神。
忽听身后脆生生地一句,“你好大的胆子。”
他诧然转身,赶忙行礼,“公主。”
“我听十二哥说起过你。”朝夕过桥,走进汲泉小筑,贺迢随后进去。
汲泉小筑砌在湛渠之上,三面环水,可以观荷听雨,赏秋华而观冬雪,此刻秋凉月夜很是舒爽。
“臣也早听闻公主……”
“说我什么,飞扬跋扈?无人管教?还是无依无靠没有母亲?”朝夕转头,一双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贺迢一怔,忘了回答,半晌才想起摇头。
“那日击鞠比赛,你也在场?”朝夕临水凭栏坐下,鱼儿被喂惯了,见了人影,欢腾翔集过来。
“正是。”贺迢脸微微红了,恭谨措辞,“那日我得见公主天姿……”
朝夕不由失笑,“天姿?你这是说我美么?”
贺迢脸愈发红了,呆立在那里,唯有点头。
“比兰息郡主呢?”朝夕认真地问。
贺迢愣了。
淇陵侯郡主是大晋第一美人,世人皆知。
然而,然而又如何让她知道,他的心与世人又是不同的。
朝夕凭栏望水,并未看贺迢的神色,也无心再戏耍他。风来了,她握紧手炉,“我就是想问问你,那日太子对九哥说了什么?”
贺迢万没料到她会有这一问,更加说不出话来,额上沁出微汗,“这……”
“你不是说,想要一双桨划着小船来见我么?”朝夕回头,莞尔一笑,“怎么见着又不说话了呢。”
贺迢有些恍惚,觉得秋日的荷花未谢,此刻尽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