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庄稼陆续入了仓,秋收后的第一场雨也下来了。
李青宏半夜起来和爹娘去看了厢房,回来时带着一身的雨水和寒意,李青文被激了一下,醒了,“三哥?”
“没事,仔儿,睡吧。”
连续熬了十多天的糖,又马不停蹄的做了几百斤沙琪玛,换回来半袋子铜板,李青文才安心的睡下。
清晨时雨小了,凉嗖嗖的风刮进来,李青文在被窝里团成一个球。
外头好像来人了,陈氏激动的声音传进来,“顺子,你们回来了,我家老大呢?”
“婶子,青瑞哥在我们后头呢,比我们晚一步回来,他怕你们着急,特意让我先回来知会一声……”
李青风原本也在炕上赖着,听到动静,嗖的爬起来,趿着鞋就往外跑。
李青宏递过衣服,李青文穿好立刻起身,东屋坐着一个衣服被打湿的汉子,正在同陈氏说话,“茂群叔病了,不能赶路,青瑞哥他们几个在后头照顾着,怕是会晚回来几天……”
“茂群病的厉害吗?”听说儿子没事,陈氏心中大定,道:“你们这半年可还顺利,没出什么事吧?”
“得了痢病,上吐下泻,听大夫说要歇养几天,没什么大碍……挖泥是挺累的,我们一大帮子人在一堆,相互帮扶,倒是挺顺利的。”
李青顺是族长家的孙子,也去府城挖泥,今天一早他们回到县城,才到家报了平安,满心都是家里的老小,告诉完信儿,立刻就回家了。
姜氏欢喜的团团转,李正亮刚开始挺高兴,后来想到爹爹那蒲扇大的巴掌落到屁股的滋味,嘴巴瘪了又瘪。
出去了大半年的一群人平安回来,村子里登时热闹起来,大家聚在族长家里,说在府城干活和路上的事情。
今年不旱不涝,算是不大不小的丰收年,村里的年轻人又毫发无损的回来,可以算的上是双喜临门,就连平时肃着脸的长辈也难得露出了些笑容。
才高兴没几天,县衙里就来人了,宣布今年的秋差钱每家每户五十文,限三天内交齐。
一下涨了这么多,乡邻村民们哗然,有的控诉衙门吃人不吐骨头,有的大骂贪官,但不管怎么发狠跺脚,都得赶紧凑钱,若是超过了期限,怕不是会被抓走,关押,打板子。
李茂贤早就跟族长和里长商量过了,把这些天用高粱糖稀做的吃食卖掉的钱拿出来,跟村子里人说,有愿意用明年一亩甜高粱秸秆换的,便用这钱抵今年的税。
村里人亲眼看到了做糖稀,知道一亩秸秆能出不少糖,对于糖稀价值几许,每个人计较不同。
有的人觉得这交换可行,毕竟从前这秸秆只能烧火,能换五十文求之不得,有的觉得不合适,认为自己榨糖能卖的更多些。
李茂贤始终什么都没说,全凭村里人自愿。
家里实在拿不出税钱的大都同意了,手头稍微有点钱的,都自己交了钱。
这三天,各个村子都很闹腾,最后凑齐的钱一文不少的交了上去,如果不是被逼到死路,谁也不想跟官府作对。
秋收后人们终于得了闲,村里走亲戚,回娘家的人格外多,高粱糖稀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别的村子,李青文家每天都会迎来许多客人,门槛几乎都被踏平了,全都是冲着甜杆高粱来的。
毫无意外,这些人想要种子和榨糖的法子。
来的人里面,有的跟杨树村走动多的,有别村有声望的长辈,他们一来,李本善和郭大全都会过来一起说话。
祖祖辈辈种了这么多年的高粱,托李茂贤的福,大家才能有了这等机遇,自然都不想错过,李茂贤和杨树村俨然成了十里八乡人茶余饭后说的最多的。
李茂贤从来没想过藏私,答应自己村子的人,也不会拒绝其他村子的,大家都是乡邻,守望相助才能过的更好。
李茂贤这般,来人都很放心了,他们早就打听过,拍着胸脯应承,他们也会跟杨树村的人一样,一亩地的秸秆一根不少的送过来。
秋雨过后,一天比一天更冷了。
天还没亮,陈氏起来,抱柴禾的时候隐约看到门外好像有影子闪过,她到门口看,发现竟然站了好几个人。
这几个人脚下踩着的草鞋都是泥巴,穿着单薄,冻的嘴唇发白,瑟缩在一边。
看到陈氏出来,几个人明显有些意外,“打、打搅了。”
陈氏赶紧把这些人让进来,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百里之外村子的,连夜赶路,半夜才到,怕惊扰到李家人,所以一直在门外等着。
陈氏多往锅里放了一碗米,把炕烧热,让他们在屋里暖和着。
几个人也是为了甜杆高粱的事情来的,李茂贤强按着他们吃了早饭,几个男人特别过意不去,一个劲的道谢。
他们并不是同一个村子的,因为离的远,这次相约而来。
李茂贤听说过他们那个地方,知道是特别穷特别旮旯的地方,跑一趟十分不容易,详尽的告诉他们熬糖的工序,还取了今年村里刚收下的甜杆高粱种子给他们。
几个男人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惶恐极了,连忙把兜里的钱掏出来,问李茂贤够不够。
李青文也在东屋,看到男人们手里有铜板,有发黑的银坠子,半截的银镯子,杂七杂八一大堆。
这些银钱一看就是凑的,男人们忐忑的看着李茂贤,生怕不够。
李茂贤喉头动了动,道:“这些种子不用钱,你们拿回去种,明年秋天收了粮食还回来就行了。”
几个男人惊呆了,半晌才胡乱摆手,“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退让到最后,李茂贤还是没收他们的钱,拿到种子的男人们万分感激,不停的鞠躬作揖,李青文看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几个人在李家呆了半天,离开的时候不但带上了种子,也多了半袋子的干粮,干粮还烫着,是陈氏抓紧烙出来的。
这几个人前脚才走,李青云和付川后脚就到了。
李青云嫁到几十里外,一年到头也不容易回来一趟,着实让家里人惦记。
陈氏笑着捏了捏女儿冰凉的手,道:“赶路冻够呛吧,赶紧上炕坐着去。”
李青宏和李青风接过付川手里的东西,“姐夫,前阵子下了雨,路上好走不。”
“好走,好走。”付川憨厚的脸上带着笑,“你俩个头又蹿高不少。”
做为李家唯一的闺女,李青云性子像极了陈氏,能干,要强,在家时是勤谨的姑娘,嫁人是勤快的媳妇,谁提起来都会说个好。
性格豪爽的她见到李青文,眼泪止不住的掉,抱着弟弟的脑袋,哭道:“我们仔儿好了,老天爷还是长眼的,我们家从来不做亏心事,仔儿就不该受那个罪!”
李青文的衣服都被大姐的眼泪打湿了,劝说无果。
“别哭了,要不眼睛又该发疼……”付川在旁边小声说道。
李茂贤闻言看向女儿的脸,“怎么,云儿的眼睛还没好?”
付川还没开口,李青云便抢先道:“没事,爹,前阵子赶着织布,熬的久了,眼睛有点不得劲,歇歇就好了。”
“娘你托人给我捎信,我先前就知道仔儿好了,只是手头活忙,一直到现在才脱身……”李青云擦了擦脸上的泪,端详着李青文,道:“我也有半年多没看到仔儿了,又俊了,以后不知道招多少姑娘惦记呢。”
这话倒不是自夸,李家的男人都是高个头,相貌在十里八乡都是出挑的。
一家人坐在炕上亲热的说这话,突然听到在李正亮喊了声“爹”。
姜氏心尖一颤,夺门跑了出去,看到院子中央抱着孩子的男人,捂住了嘴巴。
李青文走的不慢,他出来时,一家人已经把中间那个高大的身影给围住了。
回到阔别半年的家,李青瑞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咧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爹,娘,儿子回来了……”
家里头三个女人都开始抹眼泪,李茂贤倒是自制些,拍了拍长子的肩头,“平安回来就好。”
李青瑞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了李青文的身上。
“大哥。”李青文笑着喊道。
李青瑞声音发哑,“仔儿,我的好幺弟,大哥等你这一声等了十多年啊……还好,不晚,不晚……”
一家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李青瑞被簇拥着进了屋,外衣被陈氏扒掉,躺在炕上,后背是熟悉的坚实和温度,他忍不住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声。
在外面受累也罢,风光也罢,终究是回到家才能安心下来。
李青云和李青瑞同一天回来,李家喜气洋洋,陈氏合不拢嘴,和儿子女儿说着话,又小跑着去前街问有没有人去县城,割点肉回来做点好的。
大人们正说着话,李正亮骑在李青瑞的腿上,在他爹口袋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袋子,还以为是啥好吃的,费劲的打开,发现里面好像是一堆白色的石头,失望极了,噘嘴扔在炕上。
白花花的细丝银锭滚了一炕,坐着的几个人愣住了,下一刻都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么多银子?”
向来镇定的李茂贤嗓子都干巴巴的几乎发不出声来,“老大,这钱?”
“哎呀,我差点忘了!”李青瑞把儿子拎到一边,坐起来道:“这就是那棋盒卖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