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你莫以为主子和奴婢的区别,光靠的就是这么一张纸？”胖哥问道。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胖子娓娓道来，“所有的奴籍皆有官府备案，也就是说，主子的权益是受官方认可的,只要她的名字在官府奴册上,不管她跑到哪,都逃不了奴籍的身份,至于卖身契，不过是一道手续，有亦可,无亦可，重要的是官府的那本奴册。”
胖哥又继续道：“你贸贸然把卖身契给了她,若是被官府发现,官府只会认定她从主子那偷了卖身契,到时候可是要吃板子的,还要在脸上刺上‘逃人’二字……你说人家委不委屈？”
樊凡恍然大悟,赶忙收回卖身契，对青兰道歉道：“抱歉抱歉，是我疏忽了。”
“少爷慈悲心肠,奴婢愿意跟在少爷身边,只要能有口饭吃,奴不奴的，奴婢已经不在意了。”青兰说道。
她个头小,长得柔柔弱弱的，相貌也很普通，不过却有湖湘女子的那种直爽，想着啥就说啥。
以前在家,每天要照顾四五个弟弟妹妹，顾得了这个又顾不了那个，每日吃不饱，到头来还是被爹娘给卖了。
如今只要伺候莫念这个一岁的小主子，吃穿都是不愁的。
再则，少爷十岁就考进了白鹭学府，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养子又岂会是普通？只要安安心心把这奶娃子伺候长大，承一份小恩情，往后的日子断然不会差的。
如此思虑，青兰对樊凡，是心愿臣服地追随的。
“既然这奴籍要去官府才能注销，那我明日便带你走一趟官府，还你自由之身，你放心，这赎金我是不要的……”樊凡说道。
只是未等樊凡说完，青兰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中含着泪，哽咽道：“少爷，可是奴婢伺候小主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使得少爷非要把我推出去？奴婢会改的……”
痛哭流涕，不像是装的。
樊凡再次懵了，自己看不过奴隶制度，不想当主子，怎么就成了好心办坏事了呢？于是不解地望着胖子，等着胖子给他个解释。
“别哭了，樊公子是好心，哭哭啼啼成什么样！怎换了个好主子反倒不懂规矩了。”胖子训斥青兰道。
继而又转身对樊凡解释道：“凡弟，我瞧你是真不懂主子与奴婢之间的关系，我便给你讲一讲，你当下还她一个自由身，对她而言，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愿闻其详。”
“这卖了身的婢女，也分三种，外头还有家人的，全家都在府里头作奴的，还有孑然一身的。外头还有家人的，多半签的是白契，有钱了就能赎回家，亦或者是伺候得好，到了婚嫁年纪，主子开恩放回去了，嫁个平民做正经夫妻，这算是极好的出路。第二种，全家都在府上作奴的，大抵就是爹娘原本就是奴籍，被主子凑对了，生下的娃子也是奴籍。第三种是最可怜的一种，青兰是我从湖广府买回来的，家人离得太远，有也算作是无了，她便算在这一类当中……这样未嫁的婢女，即便是得了自由身，出去之后无家可归，也没有权利掌门立户的，若不想被当作流民处理，唯有到外头认‘干娘’‘干爹’，才能有户籍……说是干爹干娘，可这些人与青楼老鸨并无区别，认到他们名下了，真真是不如留在主子身边。”胖哥仔仔细细跟樊凡说清楚了其中的原由。
樊凡心中暗暗感慨，曹雪芹大师诚不欺我——
还曾记得探春骂赵姨娘时有道：“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玩意儿”一词，如今看来，用得并不夸张。
再者说王夫人下令把十二官逐出贾府，令众妈妈领去配婿，那些妈妈欢天喜地的。听了胖子一番话之后，樊凡才明白，十二官便是胖哥口中的第三类奴婢，逐放出去就成了妈妈们的私有财富，那些妈妈自然欢喜。
樊凡问道：“难不成，她便只能一世为奴？”
胖哥摇摇头，道：“你若是有心，等她到了婚配的年纪，替她找个好人家，再放出去便是了，这些都是后话了……我把她送与你，是替你照顾奶娃子的，你实在无需考虑这般多。”
……
……
白鹭学府今年的考试结束了，录取榜也公布了，十里客栈里，许多未考上的学子，这几日陆陆续续都退房离开了。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客栈，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因樊凡是今年白鹭榜榜首，每日进进出出，老掌柜皆是对他毕恭毕敬的——有了樊凡的这个名头，十里客栈今后一年的生意都是不愁了，少不了有人想沾沾“榜首”的气运。
眼瞧着状元小院居住期限将至，小舅这几日都在外头找寻合适的院子。
又过了两日，胖哥收拾行李，跟樊凡告辞，道是：“凡弟，白鹭学府下个月方才开学，我先回一趟家，咱们学府里头再见。”
“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过了几日，小舅终于通过伢子找到了一处院子，与学府相距不远，周围住的也是读书人家，成分很是单一，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小了一些。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小一些就小一些罢，总归三进的院子，爹娘和三叔他们都搬过来，也勉强安排得下，等以后时机恰当了再换吧。”樊凡说道。
“那好，我这就带伢子去官府办手续。”小舅利索道。
……
小舅走后，樊凡坐在小院的亭子里温习书籍，读书正酣的时候，忽而觉得脚上好似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吓得他哆嗦一跳。
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两只黄褐色毛茸茸的小崽子。
若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两只狗崽子，可仔细一看，大耳朵，尖嘴巴，毛色也略重一些，分明是两只狐狸崽子。
两只狐狸崽子看到樊凡躲开了它们，蹲在地上，抬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樊凡，还不时地往前探鼻子，试着闻闻樊凡身上的味道。
片刻之后，见樊凡没再动了，两只小狐狸又刺溜刺溜地迈着小短腿跑到樊凡脚尖前，扒在樊凡的脚上，东瞅瞅，西闻闻，很是好奇。
这一切，定是有老狐狸教好了的。
樊凡想起前几日的那只精得不行的母狐狸，莫非是它的崽子，于是放眼在院子中四处寻找，果真在竹栏底下发现了老狐狸的尾巴。
樊凡朝那头喊了一句：“老狐狸，出来吧，我瞧着你了……”话刚说完，樊凡意识到，老狐狸会不会是故意露出条尾巴让他看到呢？
呵，中了它的计。
老狐狸走出来，嘴里还叼着一只幼崽，那只幼崽显然比这边两只要瘦弱一些。
“你想让我替你养这两只幼崽？”樊凡问道。
只见狐狸放下嘴里的小崽子，低呼了两声，再一次露出了干瘪的奶囊，再围着那只瘦弱的崽子打圈，嘴里发出急躁的低鸣。
显然，它的奶水不足以喂饱三只小狐狸，有一只小狐狸抢不过其他两只，日复一日，越来越瘦弱，再这么下去，怕是不能活命了。
想要救这只小的，唯有舍弃。
所以老狐狸把那两只长得精神的，送给了樊凡。
老狐狸急巴巴地望着樊凡，等着他给个答案。
“我收下了。”樊凡淡然道。
得了应许，老狐狸并未高兴，而是再望了一眼两只小狐狸，低声叫了几声，两只小狐狸也嘤嘤嘤仰头回鸣，仿若是母子间最后的叮嘱与告别。
而后它默默叼起那只瘦弱的小狐狸，头也不回，从墙角狗洞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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