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宋潜渊躺在床上,闭目思考。
上一世,他被北平王逼迫起义,走向了一条从前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他懵懵懂懂,在北平王的挟持下走上战场。
他在军营里出生入死,身边一个又一个人接二连三地离他而去。
他记得那些人。
那些人上一瞬还在与他称兄道弟,下一瞬便被敌军射来的利箭刺了个对穿。
但他更印象深刻的,是听到顾容死讯的那一天。
那时他正在军营里和北平王的士兵喝酒聊天。
他的皇子身份虽众人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对外正式公开过,因此在军营里,众士兵都与他称兄道弟,距离十分亲近。
那位与他对饮的士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对了,你之前是在顾府当了一段时间的护院对吧?那位顾二公子你知道吗?听说他两个月前刚刚因为生病逝世了。”
宋潜渊饮酒的手顿了顿。
“是我兄长给我寄来的家书里说的,你想不到吧,我兄长居然心悦那位顾二公子,一年多了,说是一日在国子监的诗会上,那位顾二公子赋了一首诗,我兄长便对他念念不忘。”
“嗨!”那士兵叹了一口气,道,“我兄长哪知道什么诗不诗的,他就是一个粗人,那诗会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看吗?我兄长就去了,他回来说那顾二公子长得比闺阁里的姑娘还好看,头发卷卷的,那张脸又白又嫩。”
“我寻思着,我兄长就是看上顾二公子那张脸了!”
那士兵说完顿了顿,怕宋潜渊会介意,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兄长有那断袖的癖好,宋公子你不会介意吧?”
宋潜渊摇了摇头。
“那就好!”军营里的人都是大老粗,宋潜渊说不介意他便不会再多想,拍了拍宋潜渊的肩膀,“有一回我也在人群中见过一眼顾二公子,确实是好看,据我兄长说他也属实颇有些才情,如此真是可惜了。”
宋潜渊如今已经想不起当时听到顾容去世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感觉,但他记得那名士兵说。
他的兄长心悦顾容,是断袖。
断袖吗?
宋潜渊心想。
似乎也不错。
宋潜渊从衣襟里掏出那件从顾容的房里带出来的里衣。
他还没来得及洗。
反正少爷不管衣服上还是身上,永远都是那一股清淡的药草香气。
这一世,他怕是无可避免,会再一次被卷入皇权夺位的争斗当中。
他想过要跑,可是天涯海角,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一直被北平王的探子盯着,他还能跑去哪儿?
那不如就先把心头上认为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再从容去赴死。
赴死吗?
宋潜渊摩挲着顾容的里衣。
不。
这一世,他忽然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他想做点什么。
哪怕是与命运抗衡。
次日清晨,顾容从床上起来。
他走出房外,看到宋潜渊正在院子里晾晒他的里衣。
顾容拧了拧眉毛,忽觉有些不对,叫住宋潜渊道:“小钱子,昨日让你洗我的衣裳,你怎的拖到今晨才洗?”
宋潜渊回过头道:“回禀少爷,昨日夜里太冷,小钱子受不住寒,便想着早晨起来再洗,可曾误了少爷的事?”
顾容换洗的衣裳何其多,又不差这一身,当然不会误事。
他匆匆看了一眼晾晒在院中的里衣。
怎么连他的里衣小钱子也给洗了,这可非他本意。
顾容红着脸,加快步子去了魏氏的院中给魏氏请安。
在魏氏的房中,史大夫与周大夫一起给顾容诊了脉,表示脉象平稳,想必再将养几天,顾容便又可以回勤学殿听学了。
左右今日无事,顾容便在魏氏的房中多坐了一会儿。
魏氏犯愁地看着手中的账册:“近几年你姥爷留给我的那家通州粮行,收支越来越不像个样儿了,前几年还有营收,这几年送来的账册简直是乱七八糟,也派春堇去看过,她回来总说是一切如常。哎,也怪我,在这顾府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的,什么都做不了。”
顾容听完颇感愧疚。
可惜他疾病缠身,想帮魏氏也帮不上什么忙。
魏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同顾容说了什么,忙道:“容儿,这些事情你可别放在心上,娘不求你做什么,只求你平平安安,能快快乐乐度过一辈子就好了。”
顾容红了眼眶,笑了笑道:“娘,我会的。”
这几天顾府风平浪静,刘氏天天被关在院里,顾之虞也是如常去勤学殿听学,仿若一切正常。
但顾容总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因为近来顾泰安日日出入皇宫,据说在上书房外求见皇帝好几次,回来时便沉默不语,时而唉声叹气,连顾之虞在府上的话都少了。
那日顾容正在房中看书,元生忽然匆匆赶来道:“少爷,大房那边出事了。”
顾容放下书本:“出了什么事?”
“大夫人的父亲刘大人,在徽安被查了!”
“刘大人年事已高,如今不是已经在家中颐养天年了吗?怎么会被查?”
“就是因为大夫人收锦缎那件事啊!”元生道,“老爷这两日天天去宫里,就是为了想给刘大人求情,但皇上俱闭门不见,这下刘大人要晚节不保了。”
顾容将书本翕上。
刘大人出事,那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虽然刘氏已经嫁入顾府,理论上已经不能算是刘家的人了,但这次刘氏在江南受贿,顾泰安大义灭亲,直接去向皇上请罪,间接导致了刘大人被带累。
皇上虽厌恶官员贪污受贿,可如今在朝为官者,有几个是真正经得起查的?
这一回刘大人和刘氏都出了事,恐怕整个顾府难逃干系。
顾泰安有国公之衔,皇上就算再怎么样,最多也就是对他一罚了事,顾正初在漠北军营,此事显然和他沾不上干系,顾容天天在家中养病,皇上犯不着为难他一个病人,那还有谁影响最大?
那自然是顾之虞了。
莫说明年春闱,顾容估摸着,他连去东宫听学怕是都没有机会了。
果然,傍晚,宫里便派了人来传圣旨,说是取消了顾之虞在东宫听学的资格。
顺便,皇上还禁止他五年内参加科举。
刘氏听完这消息,顿时就跟天塌了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禁止五年参加科举,等于顾之虞大半的前途废了。
顾之虞今年十六,朝堂上多的是十七八岁通过科举进入翰林的学子,那些人被誉为年少有成,在朝堂中尤为受到追捧。
顾之虞就算是明年考不进进士,只要不禁考,后年乃至大后年都还大有机会。
然而圣上一禁五年,五年后朝堂风云变幻,届时顾之虞已非少年,怕就算是考上了,也再没什么可拿出来炫耀的资本。
更何况他有这被禁考的前科,哪位考官还愿意亲近这位座下门生?
怕到时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顾之虞是勤学殿出来的天子骄子,怎么说都曾与太子同窗,如今落得这下场,刘氏接受不了,当晚便在府中大吵大闹。
可是顾泰安能怎么办?
他向来只求明哲保身,顾府和睦,立刻让人将刘氏重新关回了院里。
直到当夜,顾容喝完元生给他端来的汤药,忽然开始吐了一大口血。
幸而史大夫应了宋潜渊的要求常住顾府,宋潜渊立刻就去了隔壁院落,将史大夫提溜着衣领带了回来。
史大夫伸手一探顾容脉搏,便笃定道:“是中毒。”
宋潜渊沉着脸道:“中的是何毒?”
史大夫回头问元生道:“你家少爷今日喝药所剩下的药碗和药渣呢?可还曾留着?”
自从魏氏上回发现大房的人给顾容采买假药后,他们便习惯将顾容喝完药的药碗与药渣留下来保存一段时间,免得出了什么事情无处查证。
元生立刻去拿来了药碗。
史大夫取出一块帕子,在药碗底下一抹,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六日绝,是六日绝!待我为顾二公子针灸,幸而发现得早,只要老夫全力施救,定来得及!”
说完起身道:“我去将我的针灸箱拿来!”
史大夫匆匆忙忙,就要离开沉香院去给顾容拿药箱,被宋潜渊一把拽住。
史大夫回过头看他。
他先前初来顾府时,便觉得这少年不同寻常。
他是被北平王府的探子从京郊医馆拽到这里的。
彼时他初从南疆游医至此,因从前路过北平王的封地时曾受北平王身边的幕僚照拂过,听对方自报家门,神情也不似作伪,便匆匆跟着他们来了。
他们说的是自家“少主”正在寻医。
史大夫不知这位“少主”是谁,直到来到顾国公府外,看到宋潜渊,才知道他们口中的“少主”,竟是这位顾府顾二公子的护院。
眼下,对方深黑的眼眸望着史大夫,说的是和那日与史大夫初见时一样的话:“救他,请你一定要救他。”
史大夫总觉得,少年的眼睛不像是在看他,更像是透过他,看向了一个曾留有遗憾的过去。
“请放心,”史大夫只得承诺道,“老夫定然会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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