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初春依然十分寒冷,除了多出一层绿意,一切和冬天好像都没有什么差别。
南疆终年潮湿温暖,温摩是来中原后才穿上棉衣,这会儿跃下马车,就觉得寒风长了眼睛似的往她身上钻,她打了个喷嚏,裹紧了斗篷。
这一带风景如画,绿草如茵,今日寒食,京中有郊游的习俗,不少人沿水边支了幄帐,呼朋引友,嘻笑玩闹。
温摩没有去水边,而是下了官道,去了另一头的树林。
东面第三棵树下,埋着她的弓驽和弯刀。
这是当初马车入京城之前,阿娘让她扔了的。
“你看到了,中原女子没有人会带着这样的东西,你不能带着它们进侯府。”阿娘哀求,“就算我求求你了,府中有大妇,不要给她整治你的借口。南疆是南疆,京城是京城,我们来了京城,就要照着京城的规矩来。阿摩,你要懂事!”
温摩到底是舍不得扔,便把它们埋在了这片树林中。
上一世,在姜家她不知道有多后悔,如果带着这两样东西,哪怕徐广身负武功,也没那么容易制住她。
所以重生的第二天,她便出城来挖她的宝贝。
可是挖了半天,竟什么也没挖着。
不可能啊。她在山林间长大,绝不会认错了自己埋东西的地点,而且只有这一棵树下有翻过来的新土,毕竟她是五天前才埋下。
“温姑娘是在找这两样东西么?”
温摩猛然转身。
她挖得太投入了,竟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姜知泽。
徐广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捧着一只锦匣,上前几步,将锦匣向温摩一递。
温摩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变得冰冷僵硬,心跳加速,几乎无法呼吸。
上一世,每一次巨大的痛楚之中,都少不了这个人,是他制住了她,姜知泽才能对她为所欲为。
她的戒备太过显眼,无法隐藏。
姜知泽微微一笑,打开锦匣。
锦匣中躺一架弓驽,一把弯刀。
□□呈暗棕色,那是被岁月浸染才有的色泽,这是阿祖当年在最凶险的深谷取来的木料,每一根牛筋都是千挑万选。
弯刀刀身细长,刀尖是一道流畅的弧线,像一枚钢铁月牙。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温摩已经将这两样东西抓在了手中。
左右驽,右手刀。
仿佛身体缺失的一部分重新回来了,它们给她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气,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两手指节微微发白,全身心都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他们!
姜知泽骤然有了一种感觉,眼前的女孩子,好像巨龙睁开了眼睛,狮虎张开了獠牙,这一瞬间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让她本就张狂的眉目越发耀眼,到了夺目的程度。
“我的东西怎么会在姜大公子这里?”
温摩终于按捺住住自己叫嚣的杀心。
她并不懂武功,所会的只是打猎时练出来的本事,单打独斗对上徐广胜算已经不高,更何况姜知泽的随从们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一动手,不单容易把小命交代在这里,还会连累整个侯府。
“五天前是先父祭日,我出城祭扫,回来路上,看见温姑娘抱着这两样东西下马车。”微风拂动姜知泽的衣摆,他的声音十分温和,“温姑娘英姿飒爽,与平京贵女大为不同,令人心折。我瞧姑娘有不舍之意,所以就替姑娘将它们挖了出来,本要上门奉还,听说温姑娘来了城门外,我便过去试一试运气。”
温摩心中一阵恶寒,原来,她还没入城,他就已经看到了她!
难道前世那一晚是他的安排?
不,如果他有心娶她,直接上门提亲,侯府绝不会拒绝。
或者,他知道有人将她送到他面前,因为对她颇为满意,所以就笑纳了这份礼物?
温摩淡淡道:“那真是谢谢姜公子了。”说完,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她怕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想动手。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徐广道:“大公子,您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你一直只知道喜欢那些幼细弱小的猎物,轻轻一撕就能撕碎,连惨叫声都尖细无聊,那才叫无趣。”姜知泽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从第一眼就知道,她将是最有意思的猎物,跟以前那些截然不同。”
徐广道:“二公子马上很要去提亲了……”
“呵。”姜知泽冷笑了一下,“那就要他有没有这命了。”
元摩正准备上马车,忽然听到水边蓦然有喧哗声传来。
水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黑衣人,提刀杀向人群,原本悠闲踏春的人们惊叫连连,乱作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
一人一马当先,没命狂奔。
温摩一眯眼,认出是姜知津。
他穿一件朱红圆领外袍,上绣麒麟与牡丹,花团锦簇,灿灿生辉,脸上但凡有一丁点儿瑕疵,都要被这件衣服反衬得一清二楚,但他的脸偏偏就是女娲大人悉心捏就,再浓烈鲜艳的衣裳,在他身上都服服帖帖,妥妥当当。
只是美虽美矣,却成了天然的靶子,太醒目了。
那群黑衣人的目标显然就是他。
他虽然也带了十来个随从,但黑衣人一个个出手利落,随从们不是对手,纷纷被砍倒在地,黑衣人破除障碍,齐齐向他追来。
“救命啊!救命啊!”
姜知津一边跑,一面惨叫。
“大小姐快上马车!”虽然隔着还远,车夫已经是心惊肉跳,“咱们快走!”
温摩却松开了车帘,转身向那一处迎上去。
“大小姐!”车夫惊恐地唤。
温摩置若罔闻。
她走下官道,长腿大步向前,手从箭匣里抽出短箭,上弩。
然后瞄准。
扣动扳机。
做这一切的时候,脚步停也没停。风吹着她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虽细却挺拔,别有一股劲韧之意,像是南疆山野里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藤蔓。
这片草地十分平坦,又近水,视野十分开阔,毫无阻挡。她的连纯属弩几乎是一射一个准,接连倒下了三人后,黑衣人才反应过来,挥刀护住身形,只听得“叮叮”之声连响,温摩的□□被挡了下来。
“妈的。”温摩骂了一句,最讨厌中原人的武功了,连□□都能挡。
不过总算阻住了黑衣人的追杀的步伐,姜知津使尽了力气,奔到了温摩面前,一个趄趔,险些跌倒,还好百忙中抱住了温摩的腰。
“呜呜呜坏人要杀我!”姜知津上气不接下气,抬头才惊异地认出了温摩,“你、你是那个找我睡觉的姐姐!”
睡你个头。
温摩□□快用完了,但水边游春的人当中不乏高门大户,随从如云,贵人反应过来之后,纷纷命随从前来营救姜知津。
黑衣人彼此望了一眼,知道最好下手时机已逝,打了个忽哨,迅速退向山林,转眼没人了踪影。
这些都是姜知泽的人。
姜知泽明明已经掌控了姜家,却迟迟没有接任家主之位,还假惺惺说姜知津才是嫡子,家主之位要留给姜知津。他明面上四处延请名医为姜知津治病,暗地里派出无数杀手准备杀死姜知津。
但姜知津仿佛有神明护体,每到紧要关头都能化险为夷,姜知津不知使过多少明枪暗箭,姜知津依然快活逍遥地当他的姜家二公子。
上一世的温摩无比羡慕姜知津这种运气,无数次幻想过,如果她能有这样的好运就好了,只要一次,一次的好运,让她能逃出姜知泽的手心。
温摩走过去把地上散落的□□收起来,“下次不要一个人出门了。”
姜知津咕哝:“我不是一个人,我带了好多人,本来约好和三表哥捉鱼的,谁知道三表哥到现在都没来,哼,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说着,拉住温摩的衣袖,“呜呜,我不想捉鱼了,姐姐,你带我回家吧。”
密林中,黑衣人跪下:“我等无能,请大公子责罚。”
“无事,各位辛苦了。”姜知泽道,“他在逃命的时候,有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就是哇哇喊救命。”
“有没有吹口哨什么的?”
黑衣人彼此对望一眼,都摇头:“没听见。”
“有没有掏出令牌或是别的东西?”
墨衣人还是摇头:“也没有。”
“有劳各位了。”姜知泽十分客气地让人带他们离开。
这些都是徐广为他网罗的江湖人,江湖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他越是礼贤下士,越能得到他们的忠心。
徐广道:“这都多少次了,若是有令牌,他早就用了。”
“可若是不在他的手里,还会在哪儿?”姜知泽皱眉,“一日拿不到号令暗卫的令牌,我便一日不能成为真正的家主。”
“那个南疆女人的□□很是厉害,真等二公子娶了她,我们下手只怕更难了。”
“那就在他们成婚之前,先下手为强。”
密林树木重重,透过树与树的间隙可以看得清官道,那辆温家的马车正掉转马头往城内驶去。
姜知泽的声音阴冷,“那两个人,我都要。”
姜知津坐在马车里,好奇地看着温摩的驽,一脸想摸又不敢摸的神情:“姐姐,这个是什么?”
“雷驽。”
“会打雷的?”
“不是,它是用雷木制的。”
“雷木是什么?”
姜知津睁着眼睛,五官明丽,眼神清澈至极。
温摩忽然想起来,上一世的时候,姜知泽让她送一碗莲子汤给姜知津。
汤里面当然有毒。
姜知泽说:“他死了,我就放你走,可好?”
她将那碗汤放在姜知津面前,姜知津便是这样的神情,睁着眼睛问:“姐姐,这是给我的么?”
旁边的夫子提醒:“二公子,要叫‘嫂嫂’才对。”
温摩看着他的脸,良久良久,道:“不是,我就是放在这里凉一凉,你不能喝。”
夫子:“……”
那碗莲子汤放凉了,温摩当着姜知津的面,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起身离开。
到姜知泽的面前时,一缕腥甜冲上咽喉,毒开始发作。
姜知泽大怒,狂怒,暴怒。
那就是她死前的最后一晚,当时是秋天,屋外秋风萧瑟,月光凄凉。
现在,再度看到这张好看的面庞,中间却不再有碗有毒的莲子汤,温摩的心情很不坏,“雷木,就是在打雷之时,树干本身会发出声音的一种树。有经验的制驽手会在雷雨之时听到这种响声,然后赶快找到那棵树,砍掉树梢,将响声封在树干中,再砍断根部,最后念着几句咒语,便能制成雷弩。”
“哇,还有咒语啊?”姜知津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据说古老的雷驽有灵,主人遇险时会出声示警,不过我还没有遇到过。”
如果当初她没有把它埋起来,也许在她嫁给姜知泽的时候,它会向她示警吧?
那可是她人生中遇到的最最危险的事。
雷驽是阿祖传给她的,阿祖把雷驽交给她的时候,告诉她:“雷驽的主人,从心所欲,风雷无惧,生死无悔。”
上一世,她一样也没做到。
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