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听雨轩。
阴云密布,闷雷滚滚。
‘噼啪’砸地的瓢泼大雨,像是江河倒灌,遮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
后山,登仙楼。
屋檐下。
云潇潇似是有些慵懒的卧在软塌,略微眯起眸子,目光越过串成珠链的连绵水线,望向天穹最深处,心绪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整整三个月的暴雨,不仅将坐落在前山的村子彻底淹没,更是抽空了听雨轩内所有的天地之力,居住在村子里的弟子们,即便是踏入不惑上境的大修行者,也无法用出丝毫道法。
面对长久不息的倾盆大雨,她们只好移居至后山,在登仙楼外面,搭建了十余个简陋屋棚,权当遮雨之用。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为了避雨,竟是连不惑高手都得驻足屋棚。
“老祖宗!”
李梦璃撑着一把竹伞,淌着大片雨水,匆忙走入院子,也不待走至屋檐下,便急切开口,“安琪要生了!”
记住网址.c
正巧这时,一道泛着刺目白光的雷霆像是游蛇般,骤然贯穿半座登仙楼,照亮整片阴沉天地,掀起大片残破屋檐。
随后,才是‘咔嚓!’一声巨响。
大片被狂风席卷而来的雨水,拍在云潇潇的衣襟,这突然而来的凉意,让云潇潇皱起眉头。
抬眼望,蕴藏在阴沉乌云里的无尽雷霆,如同惊涛般滚滚流动,‘隆隆!’的闷响声响彻天地。
孩子降世之后,宁钰的锚点便会立下。
雷霆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想要不顾一切的落向人间,彻底诛杀王安琪与她腹中的孩子。
云潇潇在心中默念,大师兄,你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力阻拦这一切了吗?
王安琪和宁不凡的婚事,是由村长一手操持。
按理说......天谴悬于听雨轩之顶,该由村长出面解决才是。
因此,云潇潇从未将天谴放在心上。
可她等了足足三个月,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好戏,心里不免有些感伤。
她感伤的并不是听雨轩将要迎来不可承受的劫难,她感伤的是,那位无敌于人间的村长......或许已经跌落神坛。
是啊,长达三千七百余载的漫长时光,足以让任何未踏足仙人境的武道高手腐朽,从身至心。
“唉——”
云潇潇目光有些疲惫,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起身,接过李梦璃递来的五骨翠绿竹伞,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下台阶。
李梦璃犹豫片刻,还是跟在云潇潇身后,一道走出院子。
院子外,七位不惑高手披着蓑衣,分列两侧,跪在磅礴大雨中,额面重重抵地,拦在云潇潇的身前。
云潇潇面色平静,缓声道:“你等,怎敢拦我前路?”
十余丈外,坐落着一排简陋屋棚,从左到右去数,许清守在第三个屋棚外,面色焦急不已,想来......安琪应是被安置在这个屋棚里。
听雨轩有血脉降世,本该是喜事,偏偏遇上了这该死的漫天雷霆,喜事便成了祸事。
跪在云潇潇身前的七位弟子里,辈分最高的人,名为陈雪心,是李梦璃的母亲。
陈雪心缓缓抬头,却不敢与云潇潇对视,沉声道:
“云祖容禀,您若仍是半步仙人境,我等绝不会阻您前路。可您此时......已然跌落凡尘,我等不孝后辈,不敢亲眼看着您去赴死。天倾之势,无人可挽,非人力可及,乃天命所致。安琪今日逢此劫难,福祸皆是她的造化。”
云潇潇听闻此言,没有回话,而是转头看了眼李梦璃,问道:“你觉着,你娘说的话,是对是错?”
李梦璃目光有些躲闪,小声道:“自然......自然是对的。”
云潇潇冷笑一声,伸手指向阴云密布的天穹,猛然拔高声调,“不过是来了几片雷云,它算什么天倾?不过是区区几道神雷,也敢言及天命?连仙人都还未下凡,你们就生了惧意?我听雨轩足足三千多年传承,怎会培养出你们这些个贪生怕死的弟子!”
“你们瞪大眼睛,好生瞧瞧!那柳村的不惑剑修,踏歌而行,以剑请仙,大笑而还,是何等的风流快活?再瞧瞧你们,一个个都是不惑高手,活了几百年,却连直面苍天的胆子都没有,我真想问一问,你们这几百年,是不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众人低眉,皆不敢言。
云潇潇狠狠将手中竹伞摔在地上,伸手指向屋棚方向,声音越发冰冷,“当初,我被村长一掌打落天顺之境,你们这些个孝顺的弟子,不敢去找柳村算账,却将怒气发在我听雨轩后辈的身上,让君儿在断魂渊下凄苦待了二十四年。”
“到了今日,我听雨轩后辈又要遭受天谴,你们仍是不思悔过,自个儿胆怯怕死不敢以死相拼,却拦在我身前,口口声声说什么天命所致,天命所致,我可去你们祖宗的天命吧!安琪与她腹中的孩儿,皆是我听雨轩血脉,你们不敢救,我去救,都给我滚远点儿!”
云潇潇越说心头越怒,奋力一脚,猛然踹翻一群不惑高手,迎着暴雨大步向前。
此地若是旁余圣地,那些不惑高手即便成了普通的凡俗,也定是二话不说就要迎着雷霆而上了,可这听雨轩里的人,只会念叨什么狗屁天命。
云潇潇实在想不明白,她究竟与同门师兄差在哪里。
柳村满门皆是惊艳之辈,暂且不论。
摘星楼有叶昊、叶辰。
天机阁有王十九。
九霄天有刑天、萧晨、普智,
逍遥观有仵世子阳。
同样是传承三千多年的圣地。
为何,听雨轩的后辈,却差了如此之远?
为何,听雨轩的后辈,却成了这副模样?
云潇潇心痛之余,只觉着悲凉。
这座天下,自武道开天之后,出了多少惊艳之辈,多少肩扛天地、声震人间之辈,却从未有一人,是出自听雨轩。
“老祖宗!”
一群听雨轩不惑高手心神皆惧,面色大惊,手忙脚乱爬起身,便要不顾一切拦下云潇潇。
可......她们刚爬起身,却发现,云潇潇竟然踩着串成珠帘的雨线,迎着漫天雷云,一掠数十丈,冲天而起、步步生莲!
陈雪心瞪大了双眼,看向李梦璃,“老祖宗不是......跌落天顺之境了吗?”
李梦璃也是愣神,茫然摇头,“是啊,而且......天地之力皆被禁锢,如何踏天而起?”
如果,她们能够像王安琪一样,多读些书,便会明白,武者自不惑之境抵达天顺之境,是要将自身奉为天道,由天地之力汇聚而成的血肉之躯便成了地仙之体。
天顺高手可以在体内开辟出小世界,小世界内虽是空荡无物,却藏着独属于天顺高手的天地之力,而这些力量,不归天道统辖。
村长将云潇潇打落天顺之境,便是将云潇潇体内的小世界打的破碎。
这二十多年里,云潇潇虽然没能重新凝聚出小世界,但她仍然可以凭借破落不堪的小世界,调用少许天地之力。
譬如观测人间,譬如......步步登天。
但这并不代表,云潇潇有着抗衡天谴的力量,否则凭着她的火爆脾气,天谴胆敢悬顶的那一刻,她便要走上天穹,将这千丈雷云彻底打碎。
如今,天谴将落,村长不出,王安琪将要遭受劫难,听雨轩这些后辈却没有一个有胆子与天谴抗衡。
云潇潇只能拼力出手,而她能够依靠的,只有空空荡荡、破碎不堪的地仙之体。
与天搏杀,云潇潇或许会死,不过......对于自忖为人间护道者的天顺地仙而言,生死之事,从来不是什么大事,相对于生死而言,云潇潇更不愿让苍天看扁了人间。
这是红尘仙宁愿身死也要守护的人间,这人间的脊梁骨可以断,万不可弯!
区区苍天,怎敢欺我人间无人?
云樱,请战!死战!
天穹之上,雷云缭绕,狂风席卷,不断有暗紫雷霆刺向人间。
云潇潇面色淡漠,胸中却涌出激荡战意,再踏出一大步,直面近在咫尺的千丈雷云,左手探出,大声道:“青鸾!”
‘唰!’
几乎在话语落下的一瞬间,一杆自虚空中缓缓凝聚而出的红缨枪,泛起青蓝火焰,蓦然划破天际,径直刺穿雷云,掠过一道长达百丈的刺目白光,落入云潇潇手中。
青鸾长枪所过之处,青蓝火焰雄浑燃烧,恰似狂潮,经久不息,似乎是将天穹分作两半。
今日的人间,后辈尚未长成,便该交由将要走向腐朽的前辈来守护,如此......才不负昔日之诺,才不负‘人间护道者’这五个字。
就在长枪入手那刻,数千丈雷云猛然下坠,一连数十道粗壮暗紫雷霆一瞬便将天地相连,朝云潇潇当头落下,似乎是在嘲弄这个蝼蚁一般的凡人,竟敢直面苍天。
很多年前,江湖上曾流传着一句话——人生多憾,少有快哉,既来则迎,再论成败。
这句话意思说的是,人生的遗憾事很多,风流事却没那么容易等到,若是有朝一日真的来了风流事,不要在乎成败,要竭力相迎才是。
云潇潇觉得,这话只对了一半。
所谓风流事,人生这一辈子或许也就那么几次。
当初,她与八位师兄,随着红尘仙一道跨越天门,他们赢了,胜了,屠尽了天上仙人,这才叫风流事,若是败了,输了,丧命于仙人之手,这算是哪门子的风流事?
所以说,赢了才算风流,输了狗屁不是。
——人生多憾,少有快哉,既来则迎,胜者风流。
云潇潇微微眯起眸子,负手立于天穹,单手提着青鸾枪,掀起百丈青蓝火焰,轻缓抬起枪身,以枪尖抵向数十道威势恐怖的粗壮雷霆,遥遥递出,轻声道:
“胜者风流。”
‘轰!!’
一声巨响,青蓝火焰蓦然升腾,化作百余丈屏障,直覆神雷,将整座天穹化作一片火海,将数十道神雷彻底淹没,电光缭绕,火光冲天,炽热可怖的高温将数百丈方圆的大雨皆化作白雾,瞬间弥漫开来,‘呲呲——’的声音,像是烧开的滚烫沸水,竟是压下大雨拍打地面的嘈杂之声。
人间之力,盖压天穹。
立足于地面的众多听雨轩弟子,望着天穹那片仿似巨浪分潮的火海,面色皆是震撼,身子战栗不休。
这才是听雨轩威名赫赫的老祖宗,这才是能让整座人间武者皆心生胆寒的云樱。
将天地相连的雷霆徐徐消散后,天穹深处,那遮天蔽日的阴沉雷云忽然齐齐沸腾,猛烈翻涌,滚滚闷雷越发激荡,像是远古凶兽的嘶声怒吼。
天,怒了。
云潇潇立足火海,眯眼瞧去,面上露出讥讽笑意。
若她有全盛之时的实力,这千丈雷云怎敢在她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怒意?
今日真是不同往日,龙游浅滩竟遭虾戏。
不过......即便是游入浅滩的龙,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云潇潇略微敛袖,眸中忽然迸发出两道炽热青芒,仿似游蛇吐信般,蓦然刺出,齐齐落向青鸾长枪,缠绕游离,方圆百丈凶猛燃烧的青蓝火海,猛然升腾数十丈,云潇潇周身气势,再拔高一筹。
天眼一出,风云变色,千丈雷云轰然震动,竟是险些溃散。
云潇潇提枪而起,身形掠过数十丈,迎着遮天的雷云便是轻盈一刺,娇声低喝,“开!”
只听‘轰!’一声巨响,高达数百丈的青蓝火海像是潮水般,自下而上,猛然撞入雷云,整片火海,竟然将雷云整个洞穿,像是在一个人的胸中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子。
‘轰隆隆!!’
千丈雷云猛然一凝,紫气东来,若是凝目看去,便能瞧见,足足数百道粗如两人合抱之木板的暗紫雷霆,齐齐炸裂,只是一瞬便照亮天地,几乎是下一刻,这些雷霆便径直刺穿火海,将云潇潇整个围起,像是以雷霆布下的囚笼,而云潇潇便成了笼中的罪人。
若要以局外人的目光看去,是云潇潇落入了雷阵之中,这一幕,四面八方皆是裹挟着汹涌天地之力竭力刺来的雷霆,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简直像是仙人渡劫。
‘噗呲。’
轰鸣不断的压抑雷鸣里,这道划破衣裳、刺入血肉的声音很小。
但云潇潇却听得很清晰,她扫了眼周旁环伺的雷霆,再低眉看了眼鲜血淋漓的手臂,轻声自语,“找死。”
苍天之怒,云潇潇见识到了。
那么,苍天也该见识到,一位天顺地仙的怒意。
这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