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祭典仍然进行着。
高台是用木板混砖泥连夜搭成的,很简陋,但在场参与祭拜河神的村民们目光炯炯,完全投入到这场心灵的涤洗之中。
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笃信神祇,够为神祇做的事就越是难以置信;越是大灾,越要见血,仿佛这样才足显虔诚与狂热。祭台之上摆满各家出资的牛羊鸡鸭,有活体,也有已放过血的死禽和烹制的菜肴。而这些前不久通通都是村民们舍不得动的生计工具。
祭台上,有人正在吟唱祝词。
“一请神,活牲来!”
“二请神,死牲来!”
底下的村民也开始跟着吟唱,他们企图上达天听,让所信奉的神祇听到他们的祈求,以得庇佑。无论是信仰河神还是信仰菩萨,但几乎所有的村民,都真心实意地笃信着神明,神对这个封闭的大山来说,太重要。
一声声,一声声,被雨朦胧,又传响山谷。这是人类蒙昧又动人之所在。
“三请神,河神青睐,人牲来!”
随着唱祝人的嘶吼,村民们竟真的推一个人上来。对方被五花大绑,蔺怀生认出,那是之前拿着锄头与隋凛大打出手的汪旸。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得人脸痛,唱祝人愈发狂喜,更大声地催促:“人牲来!人牲来!”
蔺怀生与河神齐齐敛表情。
河神说道:“我可不收人牲做祭品。”
随即,河神几乎嘲弄地感叹道:“但我感受到信仰,很多呢……人真是可怖的存在。他们造神,成就你我,但你我或许不过是成为他们实现心愿的伥鬼。”
蔺怀生说:“先救人。”
而那头,以唱祝人为首的村民正在对被捆绑的汪旸逼问:“金子交出来!”
“是啊,那尊金子交出来!那是你们家的东吗,那是全村的东!”
“你贪神的东,你全家就得遭报应的,你不信?这就是命。”
被押成下跪姿态的汪旸闻言,抬头,露出一双不羁又戾的红眼,他的样子像是有话说,唱祝人就静默等听,他也认为汪旸定说些什么,比如服软求饶。
但汪旸唾一,直接喷在对方脸上,而后大笑。笑声很快就哑下去,几个人他推在地上拳打脚踢,四肢受缚,青年就像砧板上锤烂的肉。先前他怎么对待隋凛,如今也受到等样对待。
磅礴大雨中,一阵几乎叫人震耳欲聋的轰雷竟直接打在祭台的供桌上,一瞬间所有人看到蓝紫色的火光。
对汪旸的殴打停止,村民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人吐露出所有人的惶恐:
“神降天罚……”
但立刻就被唱祝人严厉驳斥。
“不可!河神听到我们的呼唤,这雨,就是给我们的赐福。你,你,还有你,”领头人直接那些面露迟疑想退缩的人公然指出来,怒目以视,“你们想要造反吗!”
被指的那些村民立刻缩起脖子,这唱祝人在村子里的份很高,他们不敢造次。只是,神鬼之说既然深深扎根在这些人的脑海中,他们又怎么不害怕刚才的天雷呢?一时间,也无人敢对地上的汪旸动手,便没发觉,汪旸上已然覆着一层无形的膜,像是轻薄的蝉衣,是菩萨坚不可摧的庇护。
雨已不落在他上,汪旸一怔,但又觉得,谁庇佑他呢。
场面一度僵持,台上人努力想要将仪式进行下去,度对汪旸严加拷打逼问金子下落。但二场雷毫无预兆地度降下。
这一次,它不给众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只听得一声爆响,有什么被轰断,睁眼,眼前竟是猛烈的火势。大火吞噬着唱祝人,吃着他的皮肉,吞咽下他甚至来不及发出的惨叫,很快将他吞噬,向供台周围蔓延去。
有一瞬间极致诡异的静默,随后众人爆发出惊恐的骚乱。“啊——!”有逃散的,有救人的,但后立刻也被天火残忍地啃咬皮肉,好些人紧紧挨着被烧,如被签子串着烤的人肉。
河神侧目,蔺怀生皱眉飞快反驳道:“不是我。”
河神立刻就说:“自然,菩萨心善不过。”
河神又说也不是他。情况危急,两位神明不多言,分别出手营救。蔺怀生将汪旸与其他还在台上的村民救下来,而河神则施法以熄灭天火。
两位神祇同时于村民面前现出真,人群更骚乱惊骇。
原本不知道在哪的隋凛,一看到菩萨,睁大眼睛立刻冲出来。其他人都在避,对雷火,对神明,唯独他是毛头小子热血沸涌。所以,他一下就来到蔺怀生边。
事急从权,蔺怀生未与隋凛寒暄,只说:“人扶起来吧。”
虔徒对蔺怀生的话奉若圣旨,就是舍一剐都浑不怕,下就汪旸的绳子给松,人从地上拽起来。先前火药味浓烈到大打出手的两个人,如今倒一一种颇为戏剧化的方式共处。这时候,那个汪旸的同伴也跑出来搀扶他,汪旸踉跄两步后,站直,双唇紧紧地抿着,看一眼蔺怀生后只盯着台上熊熊的不详之火。
雷火终于被镇压住,天地间只剩下依旧磅礴的大雨,和台子上多出的几具焦黑难辨的残骸。
好好的祭典竟落得如此,这让这些村民更加惶恐。他们从前拜菩萨,知道菩萨的模样,下就对台子上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神胆战心惊,有一个人朝河神跪下后,就接连片地有人匍匐在地,嘴里喊着饶命。
“神明大人,饶命!”
“大人饶命!”
河神毫不在意这些朝他跪拜的人类,只看向蔺怀生,话也似乎是单独对他说的。
“这场雷火不对劲。”
河神掌水,最终没有救下那几个村民,事情逐渐走向诡异。
蔺怀生答:“我知道。”
众人只见菩萨赤足足尖一,下一瞬便到祭台上,与另一位神肩而立。
蔺怀生俯,伸手向焦黑尸体。菩萨那白净的指尖,连贡给自己的香都未亲自捻过灰,很难想象这样一只手要去碰其他的污浊,更遑论期间他的指尖可离开伞面的庇佑。河神的眉宇不自觉皱起,他想出声提醒或打断这位菩萨,但后来居上。
有谁接过蔺怀生手中的伞,替他撑伞,冰雨里炙热掌心短暂的覆触显得格外记忆铭心,蔺怀生回头,见到隋凛不知不觉又跟上来,他高大,蔺怀生又已俯下去,就显得他的眼是那么诚心诚意,满满只装一个菩萨。菩萨看他,这一瞬,男人只略显木讷地抿抿唇,掩饰他的紧张,他没有和菩萨吐露他任何一颗虔诚的心,只将伞举得稳稳的,让菩萨在伞内,他在伞外。
蔺怀生略怔片刻,随后对来人头微笑。
菩萨回过去,高大的山村青年,才迟迟笨拙地效仿菩萨的笑容。
蔺怀生次伸出手,这回油纸伞无比稳地遮着他。他指尖刚触碰到焦黑的尸体,就捻下一块碎屑,随后,一整具尸体竟就顷刻间化为烟尘,又被雨湿重,落在地上成为踩踏的尘埃。
在极短的时间内,这几个原本活生生的人变成这样,这场天雷之火的确恐怖且不详。蔺怀生尝试比较,认为这其中所蕴含的力量,绝不是他一个泥所塑的菩萨可以与之匹敌抗衡的。所以尽管河神否认是他所做,但在蔺怀生心里,对方的嫌疑依然很重。
心里想着,蔺怀生便去看河神。只见这位神君在一旁看着他们,神色冷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位初生的新神,已在蔺怀生面前展现各种神色。
后来不知怎的,汪旸也由他的同伴扶上来。台上心各异,台下人声纷纭,在这阴暗的雨天里乌泱泱闹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吵嚷的声音渐渐变窸窸窣窣,又更静默,有一个同样很年轻的男人被底下的村民推选出来,作为和两位神明交谈的代表,更准确的说,是和他们现行供奉的河神对话。
青年微仰,但目光十分谦卑地只落在河神的足靴处,他高声说道:“河神大人,我是李清明,代表我后的父老乡亲,陈述我们内心最虔诚惶恐的敬意。您现,我们已是万分激动。村子里历来心诚,从不做犯神的大错事,若有让您动怒之处,或许是大家无心犯您的忌讳,无论如何在这里和您赔罪。”
这个人的这番说辞,河神抬得如此高,但也同样在心里认为这场天雷之火就是河神对他们的惩罚。
果不其然,河神听以后没有被吹捧的得意,而将在场台下所有所谓他的信众们都扫视一遍。无一敢回应神明的目光,这些人类膜拜神,但也对神有着无限的恐惧。
蔺怀生听到河神笑一声,似讥似讽,但不像对蔺怀生那样澄清说这件事非他所为,而是倨傲地问:“赔罪?你们赔什么。”
叫李清明的男人回答道:“还请尊神容许我上去台上。”
倒还卖起关子。河神就允他。
李清明来到台上后,台上正好共六个人,虔徒、伥鬼、恶人、过客,也许都一一到齐。
李清明对河神指指一旁的汪旸,说道:“这人家中有一尊金塑的神像,我们愿为尊神重新熔铸,供进您的庙宇。”
一时间,台上其他两个年轻人——无论汪旸还是隋凛,他们的样子都恨不得李清明被刚才的天雷之火烧死,将他挫骨扬灰。
李清明早有预料,不等二人逼近,就已有最冠冕堂皇的说辞:“汪旸,那尊金神像只是时由你爸暂为保管,它是全村人卖牛宰羊一年年、一代代的积蓄攒下来的,不是你们家的。何况,时你爹不也同意将神像毁重塑,献给尊神河君吗?”
“我知道,汪叔出事,你心里不好受,恨上我们,但也不该忘你爹的初衷。”
汪旸恨笑道:“害死我爹命的初衷?”
李清明不理,只答:“这已是本就决定好的事。”
这也是堵隋凛的嘴。
在场只剩下一个人还在状况外,汪旸旁的外乡青年呐呐地发问:“什么神像……为什么要重塑?”
撑着伞,方才就极说话的蔺怀生倏然轻声道:“因为那尊金神像,原本塑的是我。”
蔺怀生语落,众人目光皆看向他,包括先前似乎刻意忽视他的李清明。
但蔺怀生记得他。那个提一大袋红塑料袋装来,里面都是香,拔去别人的、非要自己的,然后此刻要属于蔺怀生本来的金神像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