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妖灵山脉深处。
山岚如烟,蒙蒙地阻碍着视线,打外头瞧着仙气飘渺,人行其中,却直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山林里静得出奇,残月透不过薄雾。
鹿见溪的衣裳不知不觉被草叶上的水珠洇湿,贴在皮肤上,湿冷一片。
眼见雾气合围,她不再往前行走了。
扶着树,隐约能闻到一丝说不清来源的焦臭味和血腥气,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是她进妖灵山脉的第三日,算着脚程对比地图,已经到达高阶妖兽领域的边缘。
她残血状态,实在不宜再往前走了。
偏在此时,口袋里的玉符突然亮起了红光——那正是原身与妹妹鹿诗相配的指引符,若一方有危险激发符咒急召,另一方就能随着玉符的指引,跟着寻来。
“嘶——”
鹿见溪捂着迟一步剧烈疼痛起来的胸口,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翻开系统,果然【心誓】的负面状态加重了,疼痛指数飙升到五。
【心誓效果持续一日,血量-6】
鹿见溪:“……”
这糟心玩意到底是想让她帮忙救妹妹还是故意添乱呢?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要被雪上加霜加码到死了好吗?
恼火吐槽归吐槽,心口的疼痛丝毫没有因此减弱,玉符上光线依旧执着地指向墨黑的森林深处……
进退都是个死,鹿见溪愤愤揉了两把胸口,硬着头皮闯进了迷雾之中。
……
鹿见溪一路提心吊胆,却出乎意料顺利地在一个颇深的洞穴内找到了鹿诗。
时值后半夜,洞穴内泛着一股子湿冷的潮味。
小姑娘发呆似地坐在明亮的火堆面前,缩着身子,紧紧裹着身上的绯红披肩。眸子里倒映着闪烁的火光,小脸惨白惨白的,透露着恐惧无措。人却并不显狼狈,一身明艳,在幽暗的山洞内颇为显眼。
那张脸,与她有三分相似。
鹿见溪心里涌上一点古怪。
她在前世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师父捡到,说她无牵无绊,心境澄明最适合修行,于是收做了关门弟子。
她不知亲情为何物地活了二十一年,没有的时候,也从不会去记挂什么。
如今却平白得了一个妹妹,起初也不具实感。直待看到她那张与她相似的脸,方模模糊糊体会到一丝血脉的切实牵连。
她有点不适应,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隐晦欣喜。
最明显的感受是她的容忍值突然提高了许多,远没有进洞之前来得生气了。
随手整了整匆忙赶路之下变得稍许凌乱的衣衫,故意将脚步迈得重了几分……
……
骤听脚步声,鹿诗像是受惊的兔子般从地上跳了起来,仓皇回头望见是鹿见溪,整个人先是定了一下。
随即肩膀一垮,人从紧绷的状态抽身出来,无力地依靠着岩壁,哇地哭出声来。
“阿姐你可算来了!!”
语调亲昵,带着点儿委屈与依赖,全不曾有与姐姐三年不见的生疏。
鹿见溪想,原身临死之前对她照拂的执念如此之深,想来姐妹之间的关系极好。
可惜,她的姐姐却已经不在了。
鹿见溪心里更软了几分。
看她眼泪滚滚而落,哭得真心实意,原想责问孩子作妖的词被堵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站在原处上下打量她,关心道,“是受伤了吗?”
“没有。”鹿诗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眼眶通红,鼻音浓重地又唤了句阿姐,从指缝里瞄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鹿见溪察觉到鹿诗在看她的眼色,贴着墙,一副想要靠近却不敢的模样,可怜极了。
“你有话就直说吧。”鹿见溪吸了口气,调整面部表情,不想吓着孩子,“到底出什么事了,让你那么着急给我发信号?”
她温柔到到迁就的程度,耐心地安抚。
鹿诗便才低下头,抽噎起来,终于吐露:“阿姐,我闯大祸了。”
……
鹿见溪原以为出门寻人是一桩简单的差事:熊孩子离家出走,只要人能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便了结了,还能出多大事?
可她显然低估了这位便宜妹妹作妖的程度。
鹿诗所闯下的祸事,
往小了说,是她识人不清,害人害己。
往大了说,她害死一大家族之人。
……
叶州虞氏出美人,天下闻名。
虞氏先后出过两任帝妃,曾依附帝恩荣宠,盛极一时。
然而靠着美色得来的荣耀终究不得长久,百年前,帝君陨落而帝后当权,虞氏帝妃未出一月便被人发现自缢宫中。紧接着叶州虞氏上下被洗清,几乎灭族,只剩下一支脉,在那场浩劫之中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地过活。
巧的是,鹿诗所得画卷之中的美人正出自于这个虞氏。害死的,也是这个虞氏。
……
鹿诗自诉,
闲意山对弟子的约束相对松散,鹿涧溪被关玉泉谷后,她变成了边缘人物,在门派之中受尽冷嘲热讽。
她心觉抑郁而无处排解,便时不时下山游玩解闷,结交了不少朋友。
也因而于三个月前,在山下的市集之中,意外得了一张美人图,对画中之人一见倾心。
鹿诗年少慕艾,时常与山下友人说起自己得的那张美人图,不期然得了消息,知道美人所在。
当时她并不知道美人就出自虞氏,仅打听到妖灵山脉深处似乎居住着一族落,期间好像就有这么一位美人。
她那时就想动身前去寻人。
又畏惧妖灵山脉之中的野兽,想着等姐姐出关,两人同往。就算见不到意中人,跟着姐姐出门历练一番,也是妙事一桩。
怎想一月之前,她好好藏在床头的美人图被闲意山的师姐翻了出来。那位师姐不仅不知悔改,还对她阴阳怪气一阵辱骂,说她不知廉耻,好色成性。
年轻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般指着鼻子的辱骂,她一时气愤,与人动起手来,将事情闹大了,引来了启云峰的岳芽。
岳芽待她向来刻薄刁难,不去责备惹事之人,反倒将她一顿罚。
鹿诗受不了这委屈,连夜逃了。
出了闲意山无处可去,又怕人来寻,便一门心思闯进了妖灵山脉,去找画中人。
她修为不济,自己进山风险太大,便从一位富家好友手里借了位知根知底的护卫陪同。
两人只得了个大概的方向就出发了,谁曾想,还真给她找到了那画中的虞美人,虞竹。
虞竹自小体弱多病,长在深山里头,没见过外头的世界。
对他而言,外头来的鹿诗,自然与众不同些。
鹿诗与虞竹相谈甚欢,很快产生了感情,无所不言。
鹿诗表示不计较他虞氏的身份,甚至约定好了要在长辈的鉴证下结为道侣。
他们这头打得火热,浑然未觉那头被晾在一边的护卫,暗地里在虞氏族落里外徘徊,四下走动。
又不晓得是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了,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抛下她,自己离开了。
供出在逃的虞氏,向境主邀功,可得天大的好处。
鹿诗得知护卫离开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天后。
她害怕会生出祸事来,连夜跑去寻虞竹告知此事,却已经来得太迟了。虞氏有所反应之际,叶州境主的亲兵铁骑已经出现在了族域的外围。
境主亲兵麾下豢养着逐影兽,具有小范围内血脉追踪的能力,极其难缠。
虞氏族长闻此噩耗,心如死灰:他们原就是逃离避世,在这苟延残喘,哪里来的能力可以抵御境主精心培养出来的雄兵?
索性解放了族人,让他们四下分开逃,兴许还能有一两个走运,能逃出生天。
虞氏之人因此对虞竹颇为迁怒,只是大敌当前,顾不得追责。
但逃亡之际,未有一人愿意再捎带上他们。
鹿诗便只好与虞竹两人单独逃到这个山洞来,
虞竹道此处夜里会有很厚的迷瘴,会影响逐影兽的嗅觉,所以两人暂时安全。只是他找到这个落脚点之后,又挂心族人,不顾鹿诗的劝阻,打算去附近打探情况。
这一走,就是半个时辰没有回来。
鹿诗在独自等候之中焦虑不安,实在担心虞竹会出事。
掐指算,姐姐此时应该已经出关,便捏碎了指引符,指望姐姐能前来解救。
……
鹿见溪听完之后,人都傻了。
随手捡了根树枝拨弄燃烧的火堆,一言不发,想先缓冲一下这巨大的信息量,自我消化一会儿情绪。
“我自己一个人,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鹿诗却没眼色地挨了过来,抱着她的手臂,眼泪犹如掉了线的珍珠,“都是我不好,如果虞竹有个三长两短……呜呜呜,姐姐,你救救他吧。我、我……”
“你先前的是非对错暂且不论。”鹿见溪拨开她的手,冷静道,“只谈咱们现在要面临的局势。境主势力合围要灭了虞氏,将你我困在这。若是我们被找到,八成是洗脱不了干系的,你还有心思想别人?”
非是她冷血,而是实在自顾不暇。
她残血状态,能在这情况下护住自己就烧高香了。况且人都失联这么久了,早已经凶多吉少,林子里还有迷障与敌人,她如何能去救人?
鹿诗似乎难以置信:“他是我道侣,难道你让我不管他了吗?”
鹿见溪瞥她一眼:“不管他的不是你吗?”
“你这样担心虞竹,要为他生为他死的,怎么不自己出去找他?”
鹿诗一哽:“我……”
咬着下唇,语气带着示弱与讨好道:“……我害怕。”
“而且虞竹让我留在山洞里,不要出去。我对这边不熟悉,只好听他的。”
鹿见溪气笑了:“你去不得,我就能去得了?我命比较贱?”
“姐姐哪里的话!”鹿诗诧异地睁大了眼,眼泪盈盈,委屈道:“姐姐这么说,是在怪我吗,怪我闯出了这样的祸事?可这并非是我本意。”
鹿见溪面无表情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立地暴毙。
是啊,她柔弱单纯、善良可爱,
虽然谈个恋爱把人家谈灭族了,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何其无辜?
这种早古小白花人设的妹子,惹不起惹不起。
况且是不是“小白花”还未可知,鹿诗的自述和行为里头里面疑点颇多,
但鹿见溪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是有所隐瞒还是单纯的石乐智,现下也懒得追究。
“血缘亲妹”的滤镜粉碎成了渣,显示出与她格格不入的原形来。
鹿见溪耐心逐渐耗尽,无言地抬手,勾住自己的领口,微微朝右侧拨拉来。
暖色的火光之中,鹿见溪的脖子靠右下的方向,赫然有一道极可怖的伤。
皮肉外翻,往外渗着黑血。
鹿诗一滞,连哭带闹的聒噪嗓音生生遏住了。
她胸前的不是寻常刀伤,也非淬毒,而是带了诅咒之力,故而伤口愈合得极为缓慢。
鹿见溪刚穿来的时候,这一片伤口都要烂了。用药也不好使,幸得有【自愈之躯】吊着,她不停地吃止疼散,吃了一个月,这才熬了下来。
鹿涧溪便是成了这副模样,死前也一心只挂念着鹿诗的安危,害怕不能护她一生。
可叹的是,做妹妹的,却丝毫不见心疼她。满心满脑都是男人,宁愿让姐姐去为她的爱人涉险。
对比实在惨烈。
鹿见溪有种预感,若如今在这里的是原身,当真会在鹿诗的哭缠之下去寻虞竹,因为系统后台此刻又加上了【心誓】的负面状态。
一个敢要,
一个敢给。
鹿见溪没见过这样的姐妹,也不想掺和其中了。
指着自己伤口,“瞧见了,我是豁出命来找你的。”
鹿见溪道,“你要我在这个状态下帮你去找人,也可。但你要想好了,是你自己做的决定,舍弃了我去换的你道侣。”
“从此以后,你便没姐姐了。”
鹿诗浑身一颤,好一会没有言语。
半晌,抖着手,在她面前跪坐下来,伸手似乎想要去查看她的伤口,却又不敢触碰,浑身打着颤,哭得格外伤心:“对不起,对不起阿姐,我不知道……呜呜呜,我不知道你受了伤……”
“不找了,呜呜呜,我不找了……”
……
山里的风向变了。
残烟藏在夜色之中,在山林之上盘旋,散发着浓烈的焦臭味,又随着风扩散远去。
建筑灰烬之上的余火时明时灭,飘忽不定,焚烧了所有罪恶与污秽,却掩不住那浓烈的血腥之气。
月光晦暗,有人一袭雪衣站在崖边,面无表情俯瞰山谷中那大片焚尽的废墟。
幽黑的瞳孔点缀着零星明灭的火光,明明是一双清润剔透的眸,眼神却像是一潭死水,无波无澜,深不可测。
叶州境主亲兵的搜索圈越围越小了,隐约可见树荫重重间,逐影兽黑色的鳞甲在月光之下散发的冷光。
妖兽的咻咻鼻息声逐渐清晰可闻,
玄色轻甲的将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直勾勾盯着山崖边上的少年,眸光里闪烁着狩猎的残暴和某种晦暗的欣喜。
领头的是个虎背熊腰的武将,
黝黑的脸上一道新添的指甲抓痕,笑起来直往外渗血,嘿嘿了两声,抽出佩斧:“找到了,漏网之鱼。”
山岚漫起,似水波流动。
崖边上的人闻声回眸,飘渺云雾之中,墨瞳如洗,似蕴星河。少年清雅,肤色冷白得优越,在清幽的月色之下也恍然发光。
因年龄尚小,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瞧着有雌雄莫辩的脆弱美感,也让那双眸子剔透清灵,不染纤尘,恍若不谙世事的无辜,长睫低垂间,无端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美人在骨在韵,似玲珑美玉,蕴藉之美,无力描绘其一二。
“格老子的。”
领头登时看得眼都直了,啐了口唾沫,“还真是长得一副祸国殃民的妖精样。”
不肖确认,也知这必然是虞家的人。
少年的眉眼与当年的与贵妃有三分肖似,甚至更另有一番令人怜惜脆弱风情。若是等到他成年,不知要成如何妖孽的模样。
副将跟着起哄接了几句下流话,引发将士们一阵意味不明地低笑,丛林之中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像是野兽的血眸,有说不上来的浑浊而侵略的邪气。
领头主将打了个眼色,收起两把半人高的斧头,怪笑着从逐影兽上跳了下来。
舔了口唇边的血,步步朝少年逼近:“虞氏一族魂灯全灭,只剩一人未能寻到,名作虞竹,可是你?”
虞氏是个出了名的花瓶族氏,帝君在位之时,无数资源倾斜也没能养肥了这个族落,可见整体资质根基之差,神仙难救。
他们屠杀了整个虞氏残脉,从始至终没遭受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顶多是被泼辣的娘们抓伤了脸。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主将未将其放在眼里。一心想着,左右帝后、境主要的是虞氏全员的尸身,美人就这么平白去了可惜,不如物尽其用。
“嗯。”少年乖乖应声,“是我。”
那声音也是养尊处优,极精致美好的,与他们这些粗人截然相反,温软乖静得不可思议。
山岚流动得更快了些,似一阵轻纱扑面盖过来,让眼前的光景变得湿润模糊。
雾中美人,美貌尤甚。
走得越近,主将的目光便越无法从虞竹的面容之上挪开。
他被蛊惑一般直直踏进那片白茫之中,还未近虞竹的身,便伸出了两只垂涎的手,亟不可待般吞咽着口水,鼻息粗重:“你若乖乖听话,好好伺候爷几个,爷会让你死得舒服一点。”
虞竹忽得笑起来,乖甜笑意之中有懵懂的天真。
甚至比他想象得要更加主动一些,听话地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纤细修长的手,指骨分明,肤白而细腻,竟比女人的还要漂亮几分。
主将一喜,忙伸手去迎接。
然而那双白净的手略上抬,高于他熊掌似的粗糙手爪,隔空地指向了他的眉心。
嗤地一声轻响,低到几不可闻。
主将壮硕的身躯倏然僵停在了原位,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不再前进半步。
虞竹收回手,缓步从朦胧山岚之中行出,
在与主将错身而过的刹那间,云袖浮动,随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一柄轻剑。
剑身出窍,于月光下闪出一片寒芒,
晃过主将定格在惊恐的眼,以及眉心那一指粗细的空洞。
——砰。
主将宽厚敦实的身躯,在纤细的少年之后轰然倒地,搅动了雾岚四下散开。
那□□撞击地面的闷响虽然轻微,却震得在场所有人脸上的邪笑一敛,骇然睁大了眼睛望过来。
白净貌美的少年,唇色红润,眸子乌黑。在惨淡的月光下,宛如勾魂摄魄的妖魅。
“不是想让我伺候?”
虞竹弯眸一笑,似天真,“谁先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