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僧人低着头,一边转动腕上的佛珠，一边低念着超度亡魂的经文。
楚瓷几人不敢打扰，便走开几步。
“是大哥来晚了。”颜朔低声道。
他垂眸,凝望着少年受伤的手臂，白色的布条从手腕缠到手肘，又被渗出来的血液染红了大半。
闻着从楚瓷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颜朔呼吸一窒，胸腔内不断有心疼的情绪翻滚着。
感同身受，颜朔竟觉得自个的手臂与心脏都疼了起来。
楚瓷从颜朔怀里仰起头,笑容欢快,“不晚,不晚,大哥来得正是时候。”
颜朔眼睛里满是心疼，闻言,不由地伸手摸了摸楚瓷乱糟糟的脑袋。
“乖,让你受苦了。”
“对了，大哥和慧灵大师怎么那么巧就来了呢？”楚瓷从颜朔怀里退出去，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悄悄擦去快要流出来的眼泪。
许是安全了,他身上的磕伤和手臂上的划伤开始疼起来。楚瓷努力绷着一张脸，才没令自己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
阵法破了,他的灵力能用了。楚瓷暗中催动灵力在经脉里运转起来,再令灵力去往身体的各个角落,以提高身体的恢复力。
颜朔神情有些尴尬,巧？还真不巧。
因为自荒境出来后，他便一直悄悄跟在少年身后，一是想着暗中保护他,二是心中惦记少年不舍得离开。
至于散修盟，嗯，反正已上百年不曾回去了，想来再晚些回去也无碍。
“嗯？”
楚瓷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疑惑地望着颜朔。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颜朔不想欺骗少年，只得掂量着用词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大哥便想在暗中远远地守着你……”
楚瓷听了皱了下眉，颜朔的心瞬间提起来。
“莫非忘忧谷那回也是大哥帮了我？”楚瓷道。
“我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颜朔道。
楚瓷笑了下，其实他并不能确定颜朔曾在忘忧谷那儿帮了他，只是破阵之时他隐约感到有一道专注的视线投向了他。今儿颜朔一说，他便想试探一二，不料那暗中之人还真是颜朔。
“不论如何，我都很感谢大哥这两回的帮助。”楚瓷感谢道，“至于我当初的救命之恩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大哥不必挂怀，也不用那么辛苦地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他能理解颜朔的好意，只是实在无法接受有人在暗地里一直盯着他，怎么想都觉得瘆得慌。
颜朔脸色一黯，揽着少年的肩膀笑道，“好，大哥都听你的。”
少年不喜欢，他便不做了。
两人亲亲密密地说话，孟秋看着着实忍不下去了，便几下窜到楚瓷身旁，先是轻轻咬住他的外袍的下摆使劲往后拽，只是任他咬下一块布来也未能将人从颜朔身旁拽开。
“嗷呜嗷呜嗷呜……”
孟秋昂起头就是一阵大叫，且声音越来越大，令人不得不注意到他。
“哪来的野狗，不如大哥把他杀了给你做烤肉吃？”颜朔皱了皱眉头，冷笑道。
“不能吃！他是挽风兄——御兽门少主，大哥手下留情啊！”楚瓷连忙阻止道，双手紧紧抱住颜朔握着刀的右手，生怕一个不察，孟秋就要狗头落地了。
孟秋仗着有人护，气焰顿时嚣张起来，呲牙咧嘴翻白眼，前爪还刨了土踢向颜朔。
颜朔自然能看出孟秋的身份，只是一如孟秋讨厌他那般，他亦是不喜这个仗着年纪小就自以为与少年同辈的家伙！
颜朔火气上来，空着的左手凝聚起一把火灵力铸就的刀。
手一扬，火刀便朝孟秋的尾巴砍去。
他知道若自己真要了孟秋的狗命，少年铁定要与他翻脸，便只想砍去孟秋的尾巴让他做一条断尾狗。反正孟秋本来就是人，想来没了尾巴也无大碍。
孟秋一惊，撒腿就跑，只是那灵力化作的刀像长了眼睛似的一直紧紧追着他不放。
“嗷呜呜……”
眼瞅着自个的尾巴尖差点被火刀掉下的一点火星点着，孟秋急了，不由地发出惊恐地叫声。
不过这一着急，他的头脑倒是瞬间清醒。颜朔那厮能用灵力，那不意味着他的灵力也能用了？
孟秋当即停下，回头朝着追来的火刀狠狠一挥爪，粉扑扑的肉垫里登时冒出一道紫色的雷电，以万钧之势迎了上去。
两道灵力相撞，轰隆一声后在半空中消失。
“嗷呜~”
孟秋往地上一坐，得意地大叫，仿佛在嘲笑颜朔奈何不了他。
“呵，找死。”
颜朔活了几百年，自认敢在他面前嚣张的都死了。
如今孟秋一再挑衅，不教训一通实在对不起他赤炎仙君的名号。
曾经相处多年，颜朔脸上的表情一变，楚瓷就知道他起了真火，连忙道，“大哥！挽风兄还受着伤呢，你现在与他打就等于在欺负一个身体虚弱的伤者啊，赢了也胜之不武，别人还会以为你堂堂赤炎仙君在恃强凌弱呢……”
楚瓷见自己叭叭了一大通话，颜朔黑着的脸也不过稍微缓和，又见孟秋不甘示弱地朝颜朔龇牙低吼，顿时感到头疼。
有那么一瞬间，楚瓷都想干脆不管孟秋的死活算了。只是见孟秋得意完了，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蹭他的小腿，还亲亲热热地舔了下他垂下的手，又心软了。
罢了，孟秋这会是狗，啊不，是狼了，他得大度点。
正巧慧灵大师念完了经，楚瓷便转移话题道，“大哥怎么会与慧灵大师遇上？”
说来也是奇怪，颜朔是一直跟着他才会在他遇到危险后出现，那么慧灵大师呢？难不成也一直跟着他？
察觉到少年疑惑的视线，眉眼清冷的僧人看过来，淡淡道，“近来各地常有偏僻之处的凡人村落被人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全村屠杀，且会设下邪阵诱惑修者陷入邪阵，待阵中邪气与那些因惨死而含有巨大怨气的恶鬼戏耍够了，误入的修者便会成为阵法的养料，以滋养那不知藏身于何处的邪物。贫僧与千塔寺的僧人们发现此事后，便四处奔走，以求能阻止此等恶行继续发生或……为已经惨死的亡魂超度。”
楚瓷摸了摸鼻子，羞愧道，“大师真是菩萨心肠，不知我能否帮上什么忙？”
同时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了，别不是魔界真出大事了吧。
“此事干系重大，非几人能解决。恰好仙门大比在即，贫僧打算借此机会与各宗门的宗主商谈此事，待那之后，若有用得上小施主的时候贫僧定会告知。”慧灵摇了摇头，婉言拒绝了少年的请求。
“嗯。”楚瓷道，随后心事重重地望了眼身后已是一片废墟的村庄。
其实仙魔两道皆有好坏之人，但修仙界因有他师尊等品行端正的大能坐镇，想来没有哪个修者敢不要命了走邪道。而魔界则大不一样，上至修为高深的魔君下至弱了吧唧的底层魔修，当真是人人都有可能犯下此等恶事。
楚瓷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心道若不是部分魔修做恶，而是魔界众魔君想掀起与修仙界的战争，那他该如何自处呢？
他不修魔道，亦从未做过一件恶事，但单单一个魔尊之名就足以使他天然站在修仙界的对立面。一想到有朝一日，他在修仙界遇到的人会对他露出厌弃鄙夷的眼神，楚瓷就是心头一窒。
颜朔将火离刀收入刀鞘，皱眉道，“在下亦会传信于散修盟，令他们近期多关注此事。呵，魔修当真没一个好东西，有他们在，天下就甭想安生一日。”
触景伤情，再加上想起幼时所居住的小村便是因路过的魔修喜怒无常从而死伤无数，颜朔不由地怒上心头，紧紧握住刀柄。
颜朔的怒气不是冲着楚瓷，但楚瓷却觉得那怒气迟早有一日要落到他身上，便不禁身子一颤，眼底浮现出一丝惶恐不安。
慧灵若有所觉，走过来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头，低声安慰了一句，“不怕，你什么都不会失去。
楚瓷抬眸，望着慧灵宛若神明的脸庞，喃喃道，“真的吗？”
“嗯。”慧灵唇角微翘，露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笑。
楚瓷的不安便在他的笑容中渐渐消弭，只是下一刻心又提了起来，因为慧灵问他借了一样东西。
“可否借小施主的铃铛一用？”慧灵道，“此地亡魂已与邪气纠结在一起，实难超度，需那金银铃铛之声加以辅助。”
铃铛？金银铃铛？
楚瓷身上的铃铛唯有宝箱里的那一对镇魂铃罢了，至于铃铛的主人，可不就是眼前的黑衣僧人么？
楚瓷看看左手心里的那枚小小的红痣，又看看慧灵没有一丝异样的神情，不由小声道，“镇魂铃？”
慧灵点了点头，对着少年伸出了缠绕着红色佛珠的手。
虽不知慧灵大师如何得知镇魂铃在他手上，但主人都亲自索要了，他总不能不给吧。
于是楚瓷取出铃铛，双手奉还，不好意思道，“抱歉。”
这一声抱歉自然是代他亲爹说的，没办法，亲爹犯下的事，他这个当儿子的总得表示一二。
镇魂铃一出，颜朔与孟秋便认了出来，它虽不是攻击性的法宝，但这件佛子的伴生之物他们还是有所耳闻的。
就是怎么会落到少年手里了呢？
一人一狼看了看楚瓷，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金银铃铛用红线串着，慧灵捏着红线轻轻一晃，两颗铃铛便不断相撞。
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一道无形的力量随之在空中如涟漪般层层往外扩散开来。
楚瓷听后先是感觉心神一安，随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若磐！”
“嗷呜呜呜……”
颜朔眼疾手快，在楚瓷身子倾倒的瞬间接住了他。
而目前还是狼身的孟秋只能干着急，不断绕颜朔转圈，还用缩起利爪的肉垫轻轻触碰少年无力垂下的指尖。
“慧灵大师，你那铃铛可是有什么古怪？”颜朔盯着慧灵手中的铃铛，眼神不善。
此言一出，孟秋当即冲到慧灵面前，眼神凶狠，一张嘴露出闪烁着寒光的锋利犬牙，威胁似的呜呜叫。
然而无论是颜朔还是慧灵都没把孟秋当一回事。
颜朔听着愈发烦躁，若不是怀里还揽着昏睡过去的少年，他定要上去踢一脚。
慧灵还在轻晃着镇魂铃，抬头望了眼渐渐褪去黑色的天幕，接着闭上了眼，“非铃声之过，你且带他去飞仙宗好生照顾着。”
颜朔凝视黑衣僧人无悲无喜的侧脸片刻，然后微一弯腰，一手从少年膝下穿过，双臂用力便将人稳稳抱起。
“我信你这一回。”
说罢，颜朔行御空之术，带着楚瓷朝飞仙宗所在的方向飞去。
“嗷呜？”
孟秋一愣，扭头一看人都快没影了。他撒腿就跑，试图追上，只可惜颜朔因心忧楚瓷硬是将自己并不擅长的御空之术使到了极限，哪里是他四条腿能追上的。
“嗷呜呜呜呜！”孟秋气的一阵大叫，
半晌后想起青狼乃是翼狼，他应当有一对翅膀。于是孟秋抖了抖背，放出雪白的双翼，不甚熟练地扑闪着翅膀飞上天，朝颜朔飞走的方向追过去。
原地只剩下慧灵，晃着铃铛念着经文，超度着此地已丧失理智的冤魂。
惨白的月光洒在黑衣僧人身上，恍惚间竟像为他披了一件轻薄的月光袈裟。
柔和的晨光透过微敞的窗，洒进主峰一间清静的卧房内。
楚瓷人还未彻底苏醒，手就抬了起来挡在眼上。他这一睡，只觉得大半生都要被他睡过去了。
再睁开眼时，楚瓷竟有种恍若隔世的疏离感。
“唔，我这是睡了多久啊，怎么感觉身子都睡软了……”
“嗷呜～”
孟秋听到声音，瞬间惊醒，前肢搭在床边，伸出舌头，欢快地叫出声。
楚瓷脑子还未清醒，猛然看见狼形的孟秋，唤了一声，“阿青。”
孟秋碧色的狼眼黯淡下来，喉间发出可怜兮兮的呜咽，“嗷呜呜……”
前爪在床上拍了拍，想碰楚瓷的手又不敢。
“对不起，我睡糊涂了。”楚瓷清醒过来，心知刚刚说错了话，不由地心怀愧疚。
同样的狼形，除了一双眼，他们再无差别。楚瓷在心中叹气，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孟秋，是他挽风兄。
青狼不在了，他最好将这一事实牢牢记在心中。
“没事儿，都是我的错。”
孟秋暂时还不能恢复人形，但有灵力在身，话已可以说了，之前一时没反应过来才一直嚎叫。
楚瓷微微一笑，手摸上孟秋的耳朵，轻轻地捏了一下，笑道，“你人形的时候耳上有银环，怎么变成狼就没有了呢？”
孟秋一愣，答道，“你若喜欢看，我待会就在狼耳上打一个耳洞。”
楚瓷失笑，“不了，不了，你这样就很好。”
孟秋动了动没被少年触碰的另一只耳朵，沉默片刻后道，“我以后在你面前就以狼的模样出现好不好？”
他想，只要少年开心，哪怕是要他当一头狼的替身他也是愿意的。在没遇到少年前，孟秋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这么卑微的想法，不禁心生酸涩。
楚瓷怔了怔，坐起身来，双手抓住孟秋的两只前爪并捏了捏他的肉垫。
“青狼的肉垫是黑色的。”楚瓷将孟秋的前爪侧过来给他看，“而你化作的狼，肉垫却是粉嫩的，所以你就是你，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孟秋。如果你喜欢狼形，天天以狼的模样行走于世人面前也没关系，因为那是你的意愿，只要是你的真实想法，我都支持。”
孟秋眼睛湿润，后肢一用力窜上床扑进楚瓷的怀里，话都激动地不会说了，只知道发出软乎乎的嗷呜声。
楚瓷笑着抱住孟秋，双手在他头上背上一通乱揉。
“你这声音听着可真像一头……”
“像一头小狗崽子，奶都没断的那种？”闻人雅推门而入，声音含笑。
他进来后往旁边让了让，林霜白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进来。
“两位前辈怎么来了？”楚瓷惊喜道。
闻人雅几步走到床边，扯住孟秋的后肢往床下使劲一拉，“自然是来参加仙门大比，想不到你小子这么能睡，怕不是上辈子是头小猪？”
楚瓷眉头一皱，瞪了眼闻人雅，随后看向林霜白，问道，“林前辈，我睡了多久？”
林霜白端着药碗坐到床边，柔声道，“一个月了，再过三日便是仙门大比了。你醒来的正是时候，没错过这等修仙界少有的盛事。”
楚瓷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下一刻唇上就抵着一只雪白的汤匙。
“先喝药，有什么事等喝完药再说吧。”林霜白关切道。
对上他温柔的双眸，楚瓷只得败下阵来，张开嘴喝下林霜白亲手喂得药。
汤药味甜，甫一入喉，楚瓷便觉身体舒坦了几分。
此情此景看得闻人雅胃痛，撇了撇嘴，揪住孟秋的尾巴将其拖了出去。
“嗷——”孟秋刚要向楚瓷求救，嘴巴就被闻人雅一道灵力封住了。
“嗯？闻人前辈要带孟秋去哪？”楚瓷喝药的间隙瞅见窗外渐渐远去的一人一狼，不由问道。
林霜白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几下，然后送到少年唇边，淡淡道，“孟少主贸然与一头普通妖兽结下契约，若不好好调理身子，怕是一辈子都要当头狼了。玄儒兄这是好心送他去泡药浴，他的问题实在拖不得。”
“这样啊……”楚瓷放下心来，一脸乖巧地继续喝药。
林霜白温柔一笑，眼底快要溢出的担忧不敢让少年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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