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6
——你说,他现在是死,是活?
顾瑶身体一僵,又一次沉默了。
有个“嗯”字卡在喉咙深处。
其实她不是没有往最坏的结果想过,但是只要一想到那只是个四岁的男孩,思路就会立刻刹住。
这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出于本能。
顾瑶下意识垂下眼,深吸一口气,等情绪平复下来,才接话:“卢泓小时候就屡次虐杀小动物,这已经是一种预告。有的人可能会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顽劣,虐杀的也只是小动物,可是家长们往往会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以这个小孩子当时的能力,他是做不到虐杀其它人类的,所以他们会选择比自己更弱小的,不会告状的小动物下手。”
徐烁说:“三年前卢泓十六岁,他如果要伤害四岁的小虾,轻而易举。”
隔了两秒。
顾瑶问:“但动机是什么?”
只是这话刚问出口,她心里就有了答案,瞳仁也跟着微微收缩。
徐烁漆黑的眸子也在这时望过来:“私、生、子。”
顾瑶下意识攥紧双手,良久没有言语。
徐烁便坐在那里安静的等待。
直到顾瑶轻声说了这样一句:“小秋把小虾的身世告诉了卢泓——一个被她看着长到四岁,一直关心爱护的‘弟弟’,天生听力不足,却单纯可爱,小虾是小秋在那个宅子里唯一觉得温暖的存在。”
徐烁没有接茬儿,就和前面两个案子一样,到了这个环节,顾瑶的心理分析往往会给整个案子指出一个距离“真相”最近的故事版本。
哪怕就是无差别故意杀人,也有一个动机,就算罪犯和被害者之间素不相识,也总有一个犯罪的驱动力。
无论是动机还是驱动力,这样无形无色的东西,只会藏在罪犯的心理禁区。
而顾瑶,是最知道如何窥探禁区的人。
顾瑶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但这个温暖的存在,一旦从阿姨的儿子,变成了亲弟弟,甚至连她的父亲和家庭都要夺走的时候,那这份温暖就会变质了。以小秋的性格来说,她绝对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女孩,她也不可能想到一个借刀杀人的方法,再把这件事告诉卢泓,借由卢泓的手来做事。相反,小秋有时候比较冲动,容易受到情绪左右,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对她来说打击是非常沉重的……”
顾瑶话音一顿,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阮时秋时,她们只是尖端的聊了几句,尽管她失忆了,可是在阮时秋心里依然是出狱之后最亲近的朋友和“姐姐”,可是就因为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说错了几句话,触碰到阮时秋最忌惮的死穴,阮时秋当场就翻脸了。
顾瑶继续道:“虽说小虾是无辜的,家长们做的错事与他无关,可小虾的存在对小秋来说就是一个刺眼的提醒,小秋失去了母亲,眼瞅着又要失去父亲,还要叫一个从小就视为‘保姆’的阿姨为‘妈妈’,这让她情何以堪?小秋无法接受这一切,也反抗和阻止不了,这个时候她能想到的可以诉苦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和她同样遭受家庭痛苦的卢泓。”
到此,顾瑶沉默了。
如果事情真是朝这个方向发展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不言而喻。
——卢泓对小虾下手了。
办公室里又一次陷入冗长的沉默。
徐烁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顾瑶还在原位上发呆,姿势仿佛没动过。
他又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时不时关注她一眼,直到无奈的叹了口气,终于折回来坐到她身边。
顾瑶身边的沙发垫陷了下去,她也跟着醒过神。
“怎么了?”
“别想了,就算你想破头,也不能时光倒流。”
“我知道。”顾瑶的声音很淡,这个道理她自然是明白的,可是明白和真的做到那是两回事啊。
“徐烁。”
“嗯?”
“你以前遇到过那么多刑事案,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旁观者清,而不被案件牵动情绪的?”
徐烁一声轻笑:“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不可能完全做到。”
“可你比我更冷静。”
“我说过了,那是因为你关心则乱。你看之前丰正辉和田芳的案子,你就没这么‘投入’,哦,我说的‘投入’指的是投入过多个人情感。”
“嗯,我明白。”
“再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每个律师心里都有一个刑辩情怀。”
徐烁一下子就把话题拉到另一个高度,顾瑶自然听得出来,他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一直钻在一个死胡同里把自己逼死。
顾瑶便顺着徐烁的话问:“哦,不管什么样的律师都有?”
徐烁煞有其事的点了下头:“就算是现在的阮正新,已经彻彻底底的为人民币服务了,曾经的他也一定有过,否则他不会离开大学之后还干这行。憧憬永远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我知道你也有。”顾瑶笑了一下。
“我当然有,而且一直保持到现在,厉害吧?”
真是还没说上两句,就又开始炫耀了……
顾瑶嘲讽道:“你能保持到现在,会不会是因为你不差钱呢?如果你需要为了五斗米折腰,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还怎么声张正义?”
徐烁有几秒钟没说话,他的身躯向后一仰,双手在后脑勺后交握,坐没坐样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
“你说得对,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我要是连饭都吃不上了,哪还顾得了人世间这么多悲剧。就算有一颗圣母心也要先填饱肚子啊。”
顾瑶一怔,还以为他会打肿脸充胖子,没想到却大方承认了。
徐烁笑笑,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有钱吃饭只是基础,却不是必要条件,要不然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富商,也没见他们拨出私人时间关怀社会啊。哦,当然,少数的还是很有爱心的。”
顾瑶侧过身,有些好奇的问:“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你的刑辩情怀是什么?”
徐烁的笑容渐渐收了,同时将双手放下来,搁在胸前。
“是因为我父亲。”
顾瑶没吭声。
是啊,自然是因为他父亲。
她刚才的问题倒是有点多余了。
徐烁说:“在当律师之前,我就听到过见到过不少刑事案,我父亲是我的引路人,他把我带进门,我或多或少也会受到点影响。但你知道,在任何体制里,都会出现良莠不齐的现象,这是一个概率问题,有民众们希望看到的好警察,自然也就有混日子的,我父亲这号人物不管是搁在当年还是现在,都绝对是表率。但要说他是个嫉恶如仇、高举正义大旗的刑警队长,这也是扯,哦,关于这件事我还问过他,你猜他怎么说?”
顾瑶一顿:“怎么说?”
“他说,干警察这职业最初就是为了有口饭吃,后来干出点经验了,就在温饱的基础上上了一个台阶,发现和罪犯斗智斗勇也挺有趣的,而且有成就感。再后来,他做了刑警,才渐渐深入了解到罪犯对社会的危害面有多广。对了,他可是亲自受过教训的,在他当刑警的第二年,抓过一个故意伤人的罪犯,那罪犯认错态度很好,被抓之后也没有反抗,很快就都认了,还说愿意赔偿,受害人当时也是打算息事宁人的,去医院验了伤没什么大事,人家又愿意赔钱,也不想闹到上法庭那么麻烦,这要是打起官司少说要几个月,而且赔偿还不一定比当时的一口价多。”
说到这里,徐烁轻叹一声,他的眼神很淡,表情也没什么起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骇人。
“结果,三天后,那个伤人赔钱的罪犯把受害人一家都给杀了。”
“……”
顾瑶听的眼皮子直跳,尽管已经见过听过那么多刑事案件,可是听到这里仍是不变心惊。
徐烁这时问:“你给分析分析?”
顾瑶想了想,说:“杀人动机应该不是离开警局后才产生的,或许在被抓到警局之前,犯人就已经起了杀心,只是没有实施完成,或是少了一点一狠到底的推动力。后来折腾到警局,又赔了钱,经过了三天的思考期,犯人的杀人意图也推到了一个顶点。他一定感到很愤怒,原本只是要用见血的方式教训受害人,没想到结果却是自己留了案底和罚款,这口气他一定咽不下去。有些犯人会在警局里说自己是冤枉的,为自己鸣不平,其实这个过程也有助于他们发泄心理情绪,面对刑警的讯问,心里也会渐渐冷静下来。但是像这样一开始就认错良好,还愿意给超过法院判的赔偿金多的罚款,心里的怨气得不到纾解,更可怕的计划也在渐渐成型。很有可能在他提出那个赔偿金额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念。”
“我父亲跟我讲这个案子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太清,只记得他说,他当时就觉得那个人不太对劲儿,想再叫回来审审,但是按照规制,他是不可以那么做的。后来受害人一家被人灭门,这事特别轰动,我父亲他们队立刻行动,把之前的犯人逮捕起来,那个犯人也是没怎么挣扎,到了局里就认罪了,问他为什么又跑去杀人,他就说越想心里越有气,咽不下去。再往后仔细调查,发现这个犯人和那个受害人一家也没什么恩怨,其实就是因为住在楼上楼下产生邻里纠纷,不过这纠纷长达了二十年,日积月累,到底谁占理谁不占理,早就说不清了。”
“说不清楚,便靠暴力解决。这就像是当一个人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深切的感受的时候,比如震惊、愤怒这些情绪,就会选择说脏话。”顾瑶跟着说,“简单粗暴,但是最直接有效,听到的人也能明白。”
徐烁笑了一下:“这件事给我父亲的触动很大,也令他明白了什么叫一个对社会有危害性和破坏力的犯人,可以造成多大面的创伤。不过像是这类案子,其实不管是当警察还是当律师的也都不会有什么有效的办法,那个犯人认错态度良好,难道还要鸡蛋里挑骨头么,他都主动要赔偿了,受害人难道还会拒绝接受么?”
顾瑶忽然说:“‘接受’这个动作,也是造成最终悲剧的一个关键点。”
“哦,那你的意思不要赔偿,或是少要一点?”
“不要不太可能,少要一点就等于变相的让步,双方都给一个面子,或许犯人心里的怨气还没有那么大。犯人在杀人之前的那三天里,一定反复在想一个问题——凭什么二十年的恩怨是非,最后是我吃了这么大亏,我不就是打了你几下么,你就闹到警察局,我还赔了这么多的钱,那以后我见到你岂不是要躲着走,再出什么事你还闹去警局,我岂不是被你吃定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顾瑶话音一顿,最后落下这样一句:“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极端,这时候如果身边没有人疏导,还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话,那么他很快就会生出第二个疑问——我打你几下是这个代价,那么要是我杀了你全家呢?”
沉默了几秒,徐烁开口道:“很多罪犯都是这么想的,我用我一条命,换你一家人,这笔买卖不亏。”
两人聊到这里,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紧接着,门就推开一道缝,阮时秋的半个脑袋露了出来,却是小心翼翼的口吻:“瑶瑶姐,徐烁哥哥,你们聊的怎么样了……”
瞧她这样,就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正胆战心惊的等待家长们的审判。
这倒是新鲜了,这可不像是这几天“胆大妄为”的阮时秋啊。
顾瑶说:“差不多了,怎么?”
阮时秋“哦”了一声,依然细如蚊声:“那差不多咱们该回家了,不然要赶上晚高峰了……”
顾瑶一看手机上的时间,果然,快要四点了。
“哦,是该走了。”顾瑶一脸的平静,方才和徐烁才讨论过阮时秋、卢泓和小虾之间的因果关系,这会儿就像是忘了似的,全然没有写在表情里。
阮时秋暗暗吸了口气,尽管思路还停留在第三篇文章引发的一场“拒绝让她参与旁听的密会”当中,可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顾瑶,又看了看坐在沙发上无比淡定的徐烁,转而又觉得好像是自己担心过头了。
顾瑶拿着东西站起身,回过身和徐烁打了个招呼:“那我们先回了,明天再约。”
谁知刚抬脚,她的手腕上就忽然多了一抹钳制。
徐烁的掌心很热,顾瑶跟着一怔,又一次将目光转回来。
他依然坐在那里,淡淡的笑着,目光却越过她看向门口等待的阮时秋,说:“丫头,再给我们两分钟。”
“哦、哦,好吧……”阮时秋的眼神在两位“成年人”身上打了两转,很快就把门关上了。
顾瑶这才抽回手,问:“你要聊什么?”
徐烁翘着二郎腿,微笑时,一手支颐,这样说道:“聊完别人了,那‘咱们’呢?”
——咱们?
咱们什么?
顾瑶不是无知少女,自然明白他的指向,可问题是,“咱们”之间能聊出什么呢?
顾瑶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老实的问了:“‘咱们’有什么聊的?”
“……”
徐烁唇角有着细微的抽动,但只是一下就抚平了。
“有啊,有的是,就好比说,刚才你认为只是作为交换条件的……那个吻。”
顾瑶轻轻地皱了下眉心。
哦,所以呢?
徐烁见她没接茬儿,又道:“你刚才问我,不是条件,难道是情不自禁?我想了想,嗯,这四个字也不为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