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百平攀城望外边,远远地可见北阳营地灯火闪烁。他默默咬着烟斗,在大雪中佝偻着望,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后边跟了一个小崽子,五六岁的模样,被皮裘裹成了个小丸子,正踮着脚够着墙垛,跟着扒望。
孙百平用烟斗敲了敲小崽子的脑袋,喃喃道:“你瞅啥。”
这小崽子哈了哈冻得通红的手,用胳膊撑在墙垛,探头在大雪中。一双眼睛黑亮精神,一点都不怕。他道:“看看北阳军。”又歪头看孙百平,“你瞅啥。”
孙百平咂了咂嘴,“我也看看北阳军。”说着又敲了通崽子,“爬这么留心掉下去,摔成八瓣谁也救不了你。”
“你掉下去过吗?”小崽子锲而不舍,“真的是八瓣吗?”
孙百平在雪中哈气,“我给你说,你要是落在燕王手里。”他指了指北阳军。“就是这营里带兵的那个人,你就闭嘴装哑巴。”
“为什么要装哑巴?”
“因为装哑巴能救命。”孙百平伸头看了看一边置设的弩机,又缩回来,道:“你听见没有?”
小崽子点头,见他要往下走,赶忙滑下墙垛跟上去。下边的雪能堆到崽子腿弯,他走着走着就落下去。孙百平等他落下了,就回身拽着他后领拎出来,再让他跟着走。如此周而复始,就是不抱他。
一大一小默默在雪中蹒跚,西边棚里押的都是拒不协作的襄兰百姓。有个小子爬到棚架上,露出一双眼睛,看见孙百平,呸了一声。
孙百平如同听不见,小崽子停下来别头看,问孙百平:“他为什么呸你?”
孙百平抄着手,他生了几分猥琐相,这么一抄更是让人生恨的模样。他道:“没吃饱肚子吧,谁知道。”又将要往过去走的小崽子拉住,道:“你干什么。”
“讲道理去。”小崽子仰头看他,“你不是给他们饭吃了吗?”
“他们不吃我给的。”孙百平弯腰似要抱他,手到了中途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只道:“你不懂。”小崽子一仰头就显得眼睛极大,黑亮的不得了,叫心怀鬼胎的人正视不得。孙百平自觉不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受不住他这么看,只得牵了他的手,道:“这跟你没关系,不要操淡的心。”
小崽子抓了重点,问道:“什么是操淡的心?”
孙百平牵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走,道:“就是萝卜吃多了。”
小崽子点点头记下了,走了几步,又想起刚才的小子,回头张望了一眼,见那小子还恨恨地盯着他们,就道:“还盯着你呢。”
孙百平嗯了声,道:“我杀了他爹娘嘛。”
“你杀他爹娘干什么?”
“谁知道。”孙百平啧声:“这路真难走。”
“你不要杀人。”小崽子跟着他一个踉跄,还拽着他讲道理,“不要杀人。”
孙百平俯身给他把腿上的雪拍掉,叹气道:“这我说得不算。我什么都说的不算。”那边走过来一人,孙百平眯起眼,把小崽子往边上推了推,道:“回屋去,屋里有栗子,自己吃去。”
小崽子还想和他说话,但见他神色懒懒,知道这人这句话是决定,就缩了手,踩上阶跑了。
“慢点。”孙百平在后边骂他,“留心滑跤!”
“孙大人。”男人已经走近,跟着他的目光往阶上望了眼,道:“令公子生得可爱。”
“没长成我这样就是万幸。”孙百平抽出烟斗,在嘴上叼起来,道:“梁公子又什么事啊。”
“给孙大人道个别。”梁青拢了拢外罩,“王爷那边叫我回去,这边就由大人做主了。”
“王爷怎么了。”孙百平磕了磕烟斗,“不要襄兰的意思?”
“阎王已经从京都出来了,襄兰再撑也撑不过这个冬,留着也没意思。”梁青笑了笑,目光生冷,“交给孙大人可行否?”
“不就是叫我带着这一城人死吗。”孙百平也笑了笑,“多大的事。”
梁青对他微微颔首,“那么,就此别过了孙大人。”男人不等他回话,转身就走。大雪迷眼,背影露出了那么一点倨傲。
孙百平一直叼着烟斗看他走,人都要不见的时候,孙百平忽然叹了气,道:“虽说我没什么贤名,也不是什么英雄。但这最后还是想尝一尝忠君报国的滋味,梁公子,你说这怎么办,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梁青陡然回首,“你要如何?”
孙百平用烟斗指了指天,“留个阴德。”
四下的守兵猛然回调头,刀出鞘具指向梁青,竟已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孙百平。”梁青面色渐沉。“你一路杀了不少人,还想凭这最后一次洗白?”
孙百平木然的又咬起烟斗,“王爷叫我反,我反了。但从德州往这来,梁公子的话比我要得令的多。杀了不少人,怎么着也要分在梁公子头上一半吧?王爷要我死守襄兰拖住北阳军,好让平定王出京。我想了想,也照做了。王爷这是要蓄意大统,就靠我这打着遮掩呢。但是如今为了遮掩要我屠城,来个死无对证,这我可就做不下去了。”
“怎么。”梁青鄙讽道:“你这是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纵然你今日不杀人,阎王就能放过你不成?你可不要忘了,平王婆娑城烧了三天。”
“那不能。”孙百平笑,“我一人身死,叫做罪有应得。将来燕王平定江塘,说不定我还能得个身后之名。”
“燕王?”梁青怒极反笑,“一个哑巴也能入眼了,王爷待你不薄。”
“是不薄啊。”孙百平声平平,“杀了我妻儿老母,捏我于掌心嘛。梁公子劳心在此遮掩,可我也不是傻子,妻儿家书什么样子,我能读不出来么?王爷要我为他鞍前马后,他在后方为我荡平后顾之忧。如此情深义重,不报岂能为人?”
梁青泠泠甩袖,“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摩擦的声音细微的响在大雪间,城垛上丝丝冒窜火花,热油和□□的味道弥漫满城。
“既然你不走,那我便送你一程!”
襄兰城墙上先轰然炸开,辛弈猛然掀帘,几步到外边,看那大雪中火光爆显,震耳欲聋。
“怎么炸了?”蒙辰也跑出来,道:“吴煜此时恐怕才到佛山下,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怎么自己炸了?”
那城墙已然塌了一半,可爆声还在继续。看这模样,是早在城上城下都埋了□□。可北阳军还未攻城,他自己炸什么?
辛弈打了个口哨叫来赤业,翻身上了马,道:“去看看。”
襄兰城中有变故。
等辛弈到了襄兰城下时,那多日累积起来的高墙已经塌破不堪,连城门不见了。赤业还没踏进去,冲天的呛味夹杂着人肉烫熟的味道直逼口鼻。辛弈一惊,从城墙顺下的地方果见热油滚烫过的痕迹。远处有火在燃,隐是哭喊声。辛弈夹马入内,大火中的长棚被木板钉死,露出的人手挣扎,哀嚎声越靠近越骇人。
□□炸翻了城头的热油,油从上直浇而下,倾倒在这逃不出的长棚里,皮肉烫熟的味道令人作呕。
“开封灭火”蒙辰扬声,“王爷令,先救人!”
可这怎么来得及,任凭大雪飞乱,这烫还是在哀嚎中持续不断。北阳军的手就是扒开了封条,拽出来的也只是淋漓的残肢死人。蒙辰大喝一声,抬起棚边的残轮车,几步砸在木板上。辛弈紧接着探手进去,拉住一个翻滚的人拖了出来。
热油浇烫在这人的腿脚,烫的皮都起了皱。
辛弈冷静的异常,他道:“把还能活的抬出去,活不了的就给个痛快。搜查其他城角,有□□就地解决。蒙叔带人进去,找到粮仓和外通的暗道,不要入内追。最后。”他寒声道:“找到孙百平!”
一片狼藉中孙百平竟然还活着,只不过已没了两条腿。他的烟斗被炸飞在阶上,撞断了柄。他顺着阶用爬上去,够到他的烟斗,在廊柱上用力的敲打。
不知敲了多少下,那廊口冒出一个脑袋,小崽子看着他。
孙百平丢开烟斗,猛烈的喘了几口气让自己缓过来,他道:“你过来”
小崽子飞似的跑过来。
孙百平使劲捏了把小崽子的脸蛋,糊了他一脸血。老男人喉咙漏风似的笑,他又粗喘了几下,哑声道:“看清那龟孙子的脸了吗?”
小崽子将小脸绷的紧,用力点头。
“那你记清楚。”他将小崽子的脑袋按到自己颊边,费力的蹭了蹭,“你记清楚。”然后不知怎的,眼泪就砸下来,和着血蹭了小崽子一脸,他呜咽道:“去他娘的英雄!老子还是、还是弄死了人!”他抱住小崽子的脑袋,孩子似的大哭道:“要死的孬种!什么都没保住!”
小崽子咬着唇任由他抱,他道:“你跟着那个人走。你知道吗?”
小崽子点头。
孙百平不应,凶道:“跟着谁?”
“燕王。”小崽子终于被吓哭了,抽着鼻涕哽咽道:“跟着燕王走。”
“好、好。”孙百平闭眼咽了咽唾沫,一把推开他,道:“你滚吧。”
小崽子抹着眼摔倒在一边哭,孙百平喝骂道:“快滚!别在我这里碍眼!”他骂着,趴在地上。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袖子往手底下漏,他用头压着地,眼泪模糊,不敢回头看那哀嚎声处一眼。
小崽子在他边上给他磕头,他呜咽着又推了这崽子一把,道:你给我跪什么!你谁都跪不得!你、哈,你。”他一边哭一边笑道:“你又不是我儿子,跪老子干什么。”
这小崽子不叫他爹,只一个劲的磕头。
孙百平颓然在雪中,浑浑噩噩的想。这怎么办呢,他这一生没什么值得说的。为人猥琐胆小,就靠着德州那一丁点的地方作威作福逞个威风。跨出德州那天他就知道,这事绕不过他,也饶不过他。
可怎么办呢。
他怕唐王,怕太子,怕颜绝书,连下津那个嘴巴要命的吴煜他也怕。四面群虎,他能怎么办呢?
他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两件事情都在今天,一是骂了唐王,二是留了这小崽子一条命。
人还没到,就乐极生悲了。
小崽子一直哭了不知多久,蒙辰寻过来的时候孙百平已经凉透了。他将这小崽子拎起来,看他哭得要憋过气去,赶忙给顺着背。
“拖出去。”他皱眉看着孙百平,“此人祸害一城,不能姑息。”
孙百平的尸体往外抬时,沿路赶着救人的北阳军不少都吐了口水。就连辛弈都回头看了一眼,漠然无情。
襄兰城终于破了,却不是被攻破,而是断在了□□上。吴煜在佛山下找到了暗道,另一头正在襄兰城里。出乎意料,粮仓里的粮食并不丰裕,应是有人早已料到,先行移走。
德州府兵一万人没几个活着的,但是孙百平入原季和襄兰时膨起的其他四万余人马,都消失不见了。
辛弈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在襄兰城破的同一时间,大苑兵袭柔回。
许虎寸步不让,辛弈坚持留守离、下津的人马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吉白樾立刻援军柔回。
这天还未亮,雪还未停。
天道在辛弈腰侧发冷,他面目表情,浑然不为北阳再聚而开心,也不为燕王重帅而欣悦。因为他在皮肉烫烧的味道中,嗅见了另一场血雨腥风。
时隔五年。
大苑卷土重来了。这一次,又该谁陨身在迦南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