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许久没人说话。
明黛对秦晁的这番坦白,几乎用尽全部力气。
她软软蜷在那里,埋着头不再言语。
秦晁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微微佝背,侧首凝视她许久。
他在脑中一遍一遍回顾她的话,低嗤一声,沉沉的笑起来,“就这?”
他语气轻巧,比她更果决:“行,那就不找了。还以为多大的事。”
然后弯腰捞起她的鞋子,握在手中催促:“过来穿鞋,出去吃饭。”
明黛拥着被团,看着他没动作。
秦晁眉头一蹙,直接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往外一扯。
明黛轻呼一声,旋即想起来自己还没穿白袜。
可是晚了,秦晁握着她的脚踝,目光已落在那只光.裸的脚掌上。
时下多以小脚为美。
有些女子想养出精巧可爱的小脚,会在长脚时故意穿紧小的鞋子将其裹住。
这期间还不能多走动,否则,脚掌异常受力,反而会长变形。
明黛高挑纤瘦,脚掌亦长,显然没有刻意造过小脚。
可是,漂亮的要命。
因为纤瘦之故,整齐细长的脚趾在脚背浮出一小截清晰的骨线。
趾甲片片周整莹润,脚背白嫩细腻,脚掌肉软光滑。
线条起伏转折,如画如描。
一如飞天画卷中的抱琴女仙,于霞光灿灿仙气缭绕中飞升。
迎风抬腿时撑起的裙摆之下,露出绷直的玉足,也是这般纤长漂亮。
明黛脑中一根线啪得断掉,惊得她将脚踝从他掌中抽出,缩回被中。
秦晁手中空了,默默地看她一眼,起身打开衣柜一阵翻找,拿了双干净的白袜给她。
她脸红得很,一把抓过,看也不看,直接在被子里套好,这才挪到床边穿鞋。
她刚坐到床边,秦晁已蹲下拾起她的鞋子。
明黛没法视若无睹,弯腰按住他的手:“秦晁……”
秦晁蹲在她面前,低着头,被按住的手没有强行动作。
明黛试着拿回自己的鞋子,忽听他道:“然后呢?”
她一怔:“什么?”
秦晁慢慢抬起头,目光平静的看着她,语气终究不似刚才那样轻快。
“你选择留下来,然后呢?”
明黛看着他黑沉的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于是,秦晁替她开口:“那日在望江山,你曾说过,若无回头路,你也可以当江月。”
“只要活得好,活成谁都无所谓。”
“你害怕被过去的事再次逼上绝路,所以选择成为江月。但江月也是秦晁明媒正娶的妻子。”
秦晁顿了顿,声音更沉:“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做真正的夫妻。”
……
你有没有想过,和我做真正的夫妻。
这句话落在明黛耳中,坠入心间,一遍一遍回荡。
很多事情,便可以连在一起解释了。
他一改冷情,对她无微不至处处关怀;放弃赵阳的身份做回秦晁;甚至果断离开跟随多年的老东家,要随她一起离开。
或许就是因为,他想和她做真正的夫妻。
明黛心跳如擂鼓,却也知此刻不能含含糊糊。
“我……”
“你不必说,我帮你说。”秦晁起身,握着她的鞋子坐回床边。
“你怕身上系着未知的恩怨情仇,留在这里会变成麻烦。”
“也被残缺记忆里的感知吓到,害怕想起什么,再次选择轻生。”
顿了顿,他转头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想来想去,也就这点原因,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也就?
明黛拧眉:“这些原因还不够吗?”
秦晁反问:“若这就是你的全部原因,我也可以悉数解决,你就愿意?”
明黛一怔:“你要怎么解决?”
秦晁挑眉:“这很难吗?”
“你怕被人发现,我就将你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谁也找不到。”
“你怕记忆来袭痛苦轻生,我就将你捆起来,从头捆到脚,每日水食管饱。”
明黛被那句“从头捆到脚,每日水食管饱”气笑,伸脚就要踹他。
秦晁出手如电,稳稳一接,明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竟又将脚送到他手上。
这一次,她却再也抽不出来。
秦晁紧紧握住,慢条斯理为她穿上鞋。
穿完一只,又弯腰捞起另一只,手伸向她,等她送上另一只脚。
明黛没动。
秦晁看着她,声线轻缓:“所以我问你,还有什么原因。”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掌中鞋的绣纹:“比如,你并不中意我。”
他握着绣鞋与她说话的样子,平添了几分卑微,眼神透出幽暗的黑。
明黛心头一动:“秦晁,你别魔怔了。”
魔怔?
秦晁弯唇一笑,那抹卑微瞬间消散,眼神玩味起来。
“是我魔怔,还是你装傻充楞?”
明黛呼吸一滞,根本来不及搪塞,他已先亮底牌。
“你不是没有察觉,我为何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知道的。”
明黛心中如掀海啸,竟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知他尖锐敏感,却不知他连感情都表达的这般裸.露。
明黛压住情绪,低声道:“过去的事的确叫我乱了方寸,你却在这时掐着我的方寸造出一个避风之地。倘若我说愿意,究竟是冲你来,还是冲这个能栖息的地方而来?”
“你说的不错。”秦晁神情寡淡:“我就是趁虚而入,且不在乎。”
明黛哑口无言。
“即便是为了一个栖息之地,这地方也是我为你造出,我不在乎你冲什么而来。”
“我只想知道,当你顾虑的一切我都能满足,还能因为什么原因,让你不能接受我。”
他忽然笑一下,说:“是动心?男女之情?”
明黛咬牙,定声道:“是,我从未对你动心,也不会与不爱之人结成夫妻!”
秦晁不怒,甚至没有一丝失望之态。
他轻轻笑着:“那日我问你过,你心中是否早已设想过,夫妻之间应当怎样。”
“所以,你大可说一说,叫我瞧瞧你向往的夫妻该是什么样子。”
他微微倾身,声线里夹着诱惑:“你连机会都不给我,怎知我不行?”
“或许,我比你可能会倾心的男人做得更好,你更喜欢。”
直到这一刻,明黛才恍然发现,这个情形似曾相识。
扬水畔那晚,她步步为营,将他能用的托词都套出来,逼的他退无可退。
此刻,她也退无可退。
端着理智道义,她不应拖累任何人,论立身处世,她该懂得承担。
可同样是选择江月的身份活下去,今时今日的心境和处境,却比从前设想难上百倍。
仅是恐惧和失望,就能将她击垮。
他看尽她的软弱和胆怯,帮她撑起道义,为她排忧解难,掐着她的顾虑发出诱惑,她可以在他撑起的这片方寸之地,依赖着他,尽情软弱逃避,甚至不必有欺骗的愧疚感——他们之间已摊的不能更开。
他欣然接受她所有的动机,将本该是软弱怯懦之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变作他殷切的请求。
这诱惑,比打蛇七寸还致命。
明黛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灼人。
心中那份冷静的理智,正在被一点点灼化。
成为真正的夫妻……有何不可?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门第之别就是无稽之谈。
她从未想过终身不嫁,即便今日离去,克服万难活下来,也不过求一个安稳圆满。
成为真正的夫妻,她不必独自面对恐惧与失望,只需在他怀里藏起来,偷享偏安一隅。
至于动心。
她其实……并不讨厌秦晁。
他脾气的确不好,但都是无伤大雅的闹。
她很少较真,偶尔真的燎火,当场也就回敬了。
更多时候,她与他相处反而是最轻松的,甚至……默契。
现在他说,他愿意做到她心中向往的最好。
男人的声音在此刻要命的响起,夹着催促——
“想好了吗?”
“想好了就来穿鞋,我们出去用饭。”
明黛发怔。
他好像在给她选择的机会,却根本没给选项。
套着白袜的脚慢慢伸出来,迟疑着落在男人摊开许久的掌中。
明黛看着这个低头为她穿鞋子的男人,脑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与空白。
鞋子穿好,秦晁拉着她的手站起来,二人相对而立。
他垂眼看着她,手臂无声落在她腰上,轻轻将她拢入怀中。
明黛像一具木偶,直到侧首贴在他心口,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时,才略略回神。
这……这就算是选定了吗?
她已经选了?
明黛唇线紧抿,双眼一闭,手臂和那只脚一样,迟疑很久才抬起,轻轻攀上男人的背。
他没说话,却在停顿片刻后才收紧双臂,算是回应了她。
若明黛此刻推开他,而不是将头埋得更深,便能看见这个如愿以偿的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
长安,梅园。
“这冬日的景已败的差不多,唯剩这处还能走走,可冲着这寒天,也留不住人。”
宰相夫人阮氏裹着厚厚的披风,实在坐不住,起来跺了跺脚。
长孙蕙捧着茶盏,端坐不动:“天寒,留不住人;心寒,亦留不住人。”
阮氏看她一眼,忍着冷意坐回去。
“安国公府如今是门庭若市。听闻国公夫人给木氏女备得金头面就有三箱。”
长孙蕙扯扯嘴角:“你可有替我道贺?”
阮氏添了些热茶,意味深长道:“我倒是替你向他们道了贺,他们却不知,也该让我代他们向你道声谢。”
长孙蕙但笑不语。
阮氏心里有些打鼓。
谁都知道,明家长女册封太子妃的旨意都拟好了,只因太子受朝事纷扰,被宫中按住未宣。
偏偏明黛就在这时候出事。
长孙蕙自幼拜得名师,天资聪颖,从前的同窗,不少都是如今的重臣,包括当今圣人。
即便不看在她的面子上,那看似不声不响低调收敛,实则脉络广布人才辈出明家也不是好惹的。
即便真有哪家觊觎太子妃之位,亦或是推崇拥簇谁,也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当出头鸟。
大家都在等第一个人重提册封太子妃之事。
那时,他们便可假装不知有明黛这个人,相继提出新的人选。
届时,明家要迁怒报复,也只会是第一个提出的人顶着。
如今,果然有人撺掇了册封太子妃的事。
朝臣瞬间放开,争相竞逐,最终由安国公府的嫡女木氏脱颖而出。
而他们永远不知,撺掇重提此事的,就是此刻正悠闲吃茶赏景的明夫人,长孙蕙。
此事她连枕边人都瞒了,却没瞒圣人,圣人看在眼里,只觉她通晓大义。
是以,似嘉奖又似安抚的一道升官符,当下就贴在了她长子的身上。
阮氏与长孙蕙,关系有些微妙。
从前年轻气盛,没少争斗。
后各嫁良婿,相安无事多年,反而走动起来。
阮氏也没想到,长孙蕙暗中掀起册封太子妃的事,会找她来帮忙。
她闲着无事,帮也就帮了。
自从明家一双女儿出事,长安非议不断,尤其针对明黛。
木氏那丫头没少明里暗里奚落明黛,道她没有皇后命,这不是意外,是折煞。
凭阮氏对长孙蕙的了解,她不把这丫头拆成九九八十一段祭天,也万不该把她捧上太子妃之位。
太古怪了。
阮氏一手搭着石桌,保养得宜的手指尖轻敲桌面:“早几年我便想叫相爷登门提亲。你那双宝贝,我都喜欢,谁嫁过来我都乐意,必叫我儿好生疼爱。可惜啊——”
阮氏叹气:“你疑神疑鬼,总担心我这个婆母会虐待她。”
“早几年,定了我儿,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旁人不敢在长孙蕙面前乱提明黛和明媚,阮氏却是没什么顾忌的。
她们斗得最凶的那年,可都是来真的。
长孙蕙放下茶盏,捏着茶盖把玩:“这么说,谁定了令郎,又逢意外罹难,令郎绝不再娶,当即陪葬,是吗?”
阮氏眯眼盯她,恍然大悟,手指虚点几下:“看来这木氏娘子的三箱金头面,未必能陪嫁进宫,怕是要陪葬入土……”
长孙蕙继续赏景,淡淡道:“这种事,我怎么知道。看她的造化了。”
赏了一会儿,阮氏坐不住了,起身先走。
长孙蕙随后离开。
登上马车,邹嬷嬷低声道:“宫中的眼线已布好,但眼下还只能远远的看。能不能走近,得看机会。”
长孙蕙一点也不急:“慢慢来。不妨让安国公府多准备一阵子,阵仗越大越好。”
“既是迎太子妃,还是开开心心迎才好。”
马车驶动,长孙蕙闭眼养神,少顷,忽然哼笑起来。
她倒是想看看,到底是有人容不下她的黛娘,还是有人容不下迎娶黛娘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章遥相呼应的对手戏,写的我头都秃了。
我明天表演一个万更给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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