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容易,下山可就不是难的问题了。
瓦剌登山的队伍拖得很长,从山脚下到山顶之上,全都是,人连着马,马连着人,一个接一个。
宽阔处尚还好说,能腾挪并排,可狭窄处只能容一马通行,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调转队伍,就必须调转马头,可这路如此之窄,人如此之多,怎么调转马头?
下山的悲壮,就在于此。
马哈木突然下令撤退,这命令一口口向下传,谁也不清楚上面是遭遇了明军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瓦剌军士人心惶惶,都催促后面的人赶紧下山,可队伍如此冗长,哪里快得起来。
当山底下的军士听到命令,开始缓慢回撤的时候,一声声惨叫从高处传出,绝望得很。
队伍乱了。
骚乱更加剧了军士的不安,混乱的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催促,推搡,甚至有人下黑手。
情况紧急,可马哈木等人也无计可施。
作为队伍的领头羊,这个头跑得实在是太高了一点,队伍这么长,想发号施令都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乱起来。
孛罗城。
安全局百户齐宏匆匆进入卫营公署,对翻看兵书的蔡熊英禀告:“收到消息,瓦剌骑兵出现在了孛罗城以东八十里,数量不少,应该是主力。”
蔡熊英将兵书放了下来,哈了哈手:“马哈木到底是想干嘛,他要去赛里木湖,要去伊犁,总不能绕过孛罗城,带一群人,天寒地冻地瞎逛,实在是令人看不懂。”
齐宏想了想,提出了一种猜测:“兴许,马哈木想走其他山路翻过天山。据我所知,东八十里是有一条山路,只不过道路难行,出了不少灾祸,布政使司认为拦住山路可以减人伤亡,后来都指挥司派军中匠人去处理过,这事虽不是什么机密,可瓦剌毕竟在西疆之外,未必知晓这件事。”
“倘若真是如此,那可是我们的机会!来人,传指挥佥事魏振、千户周潜。”蔡熊英脸色一喜,站了起来,对齐宏道:“还请安全局的兄弟侦察下,看看到底是马哈木的主力与否,若是能探查到瓦剌大军登山,那再好不过。”
齐宏知道情报事关决策,事关将士安危。
若证明马哈木带大军上了山,那将是大明将瓦剌大军一网打尽的绝佳时机,困都能困死他们!可若是情报有误,是瓦剌的疑兵之计,专门调动孛罗城守军的陷阱,那孛罗城就危险了,出城的将士也危险了。
“我亲自带人去!”
齐宏不敢怠慢,转身离去。
蔡熊英展开舆图,仔细看着。
指挥佥事魏振、千户周潜匆匆而来,尚未行礼,就听到了蔡熊英浑厚的声音:“瓦剌的主力很可能出现在了东八十里的山口附近,眼下不好确定的是,马哈木到底有没有带军士登山!”
魏振、周潜对视了一眼,跃跃欲试。
魏振上前一步,看了看舆图中东八十里山口的位置:“这里之前是有一条山路,不过今年已经被凿断了。马哈木若不知道这个消息,很可能会选择登山。蔡指挥使,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潜激动之余,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可以确定瓦剌的军队入山吗?”
蔡熊英微微摇头:“安全局只是在外围发现了鞑靼骑兵,没有深入其中。不过齐宏已经带人二次侦察,不知能否探知。”
魏振很是断定地说:“东八十里,杳无人烟,周围又无物资供给,瓦剌骑兵出现在那里的目的,只可能是登山,寻找另一条路翻过天山,偷袭伊犁城!”
蔡熊英背负双手,虽然很认可魏振的分析,但还是不敢直接下决心。马哈木是一只老狐狸了,万一这是他针对孛罗城的陷阱呢?
“再等等吧。”
蔡熊英沉重地说。
魏振有些着急:“再等下去,马哈木定是知道山路不可行,一定会下山,到时候仅凭着我们孛罗城的力量,根本无法给瓦剌三万骑兵带来损伤!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再无如此天赐良机!”
机不可失!
周潜见蔡熊英犹豫不决,跟着劝说:“危险与机遇并存,若成功,我们完全可以重挫瓦剌主力!”
蔡熊英冷着脸:“若是失败呢?”
身为主将,必须考虑全局与全军。
孛罗城军士数量并不算多,只是一个卫而已,可瓦剌主力有三万骑兵!想要偷袭瓦剌主力,孛罗城必须调动不低于三千的骑兵。
这也就意味着,孛罗城陷入了极度空虚的处境。
一旦带出去的三千骑兵出了问题,或是出去之后有其他骑兵夺取孛罗城,那孛罗城军民就危险了。
失去了孛罗城,就等于失去了控制南下伊犁的山道入口!
瓦剌完全可以进入赛里木湖,威胁伊犁。
从大局来看,孛罗城不容有失。
从全军来看,军队不宜轻易出城作战。
事实上,西疆都司瞿能下达的命令是坚壁清野,固守等待,并不希望军队出城主动进攻。
瞿能的考虑是对的,瓦剌主力都来了,无论打哪一座西疆的城,在兵力上都占据着优势,带军队出城作战,显然容易吃亏,不如坚壁清野。
反正西疆足够大,人口也不多,加上这几年来布政使司一直都将人口迁至城池附近,瓦剌怎么折腾,都不容易弄到足够的补给,对大明也没什么伤害,到头来,只能是跑来跑去,一无所获。
只是命令与战机有冲突。
蔡熊英最难的就在于这里,一方面不希望失去这次机会,留下终身遗憾,一方面又担心是陷阱,导致大明处在被动处境之中。
“派斥候侦察方圆六十里,查看是否有瓦剌其他骑兵。另外,命令军士进入作战准备状态,一旦安全局的准确消息传来,我们就去会会瓦剌!”
蔡熊英终究没有太过冒险,而是选择了一种折中的、稳健的应对策略。
马哈木绝对不会想到,正是蔡熊英追求稳健,给了瓦剌一条生路。
等到齐宏浑身是血带回准确的消息时,蔡熊英当即点了三千骑兵,直奔东八十里山口。
只是,这个时机已经不是最佳时机。
瓦剌军队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实现了七成人马下山,聚集在山下的骑兵多达两万。虽说马哈木、把秃孛罗、太平等一干人还没下山,可山下毕竟有折兀朵、峰陆等大将守着。
折兀朵是马哈木的心腹大将,能留下清理外围就说明了其能力非凡,在射杀窥视的大明军士之后,折兀朵便清楚地判断,明军将会出动。
果然,不到四个时辰,蔡熊英的军队便出现在远处,折兀朵没有客气,直接带了八千骑兵对冲过去。
蔡熊英本就是小心试探,谁成想这还没试,人家主力先扑了过来,黑压压的军队看不到尾,加上战马奔跑时间长,经过雪地耗费体力过大,认为正面交锋没什么好处,当即下令撤退。
折兀朵追击蔡熊英,追了二十里,硬是没追上,只射杀了五十余明军。
经过这一次战斗,蔡熊英没了再次出手的信心,带骑兵返回孛罗城选择固守,扼守山口,困杀瓦剌主力的时机,被错过了。
马哈木终还是活着撤到了山下,下令扎营休整。
大帐。
马哈木陷入沉默,深深的挫败感不断冲刷着意志。
回头望,自己想要得到西疆,可这一路跑来,什么都没得到。筹谋已久的伊犁就在天山南面,而自己却被困在了天山以北!
南下下不了,西进进不去,北面全是山!
东面,那是回家的路。
马哈木看向太平、把秃孛罗,很不甘心地说:“因为登山下山,折损了近两千军士,他们的死,我来担着。眼下夺取伊犁的计划已不可行,我认为,可以带军队返回昌都剌,威胁乌鲁木齐城。现如今朱允炆应该死了,乌鲁木齐城中的守军必是人心惶惶,若以兵威胁迫其投降,未必不可占领。”
把秃孛罗很干脆地拒绝了马哈木:“哪怕是朱允炆死了,有瞿能和一万五千军士镇守乌鲁木齐城,我们就无法占领。马哈木,瞿能是不会投降的,大明也不会因为某个皇帝死了便丢掉疆土!”
马哈木站起来:“建文皇帝的死,对大明军队来说是一个致命的士气打击,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只要这次作战足够坚决,足够勇猛,我们定会成功!”
把秃孛罗看向沉默的太平:“乌鲁木齐城是西疆重镇,有大军镇守,有海量火器。一旦我们威胁那里,死亡的饿狼将先咬住我们的咽喉!我提议,立即整顿军队,返回杭爱山,然后向北迁移,以躲避大明的清剿!”
马哈木看向太平。
一向支持马哈木的太平这一次终站在了马哈木对面:“把秃孛罗说得对,乌鲁木齐城不是我们可以窥视与占领的。现如今大明在西疆已彻底站稳脚跟,铜墙铁壁,火器烈烈,瓦剌已经没机会了。马哈木,天冷了,回去吧,莫要节外生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