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燕祁云带着那个胡人男子回到药寮时,塔吉安娜惊喜地迎出:“小凤醒了!”
没有任何征兆,正如她莫名其妙地借体还魂,不知为什么,她的意识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刘弦安找不出原因,作为医者,他只能叮嘱病人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作常规的修养。
燕祁云出于那个老太的要求,没有与刘弦安提及见过那老太的事。但小小一座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塔吉安娜不过在街上转了几圈就打听到燕祁云所碰到的奇遇。
最后他只能说:“她来去无踪,明明是胡人却能轻易出入城门,我对她那一通叫喊的做法很怀疑……”
然而事关同胞,塔吉安娜却略显得意了起来:“那可能是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摄心术,我的家乡确实有用这样的方法治病,有时也很有效,只是你们汉人一直不肯相信。”
论及“你们汉人”,燕祁云有些不满:“我不是不信你家乡的人,我只是不信邪术,更不信鬼神!”
塔吉安娜被“邪术”这个词眼戳中,立刻反唇相讥道:“错,你们汉人都只信鬼,不信神罢了!”
于是,本来随口的讨论,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升级了火药味,两人互相瞪视时,小凤从屋里钻出,大大伸了个懒腰。
“哇,你们干什么?吵架呀?”她嫌不够热闹,兴奋地加入,“吵架带我呀!我来帮你们评评理!”
燕祁云摇摇头,率先避开了尴尬的局面。现在,院子里就剩下两个女人,和正在角落里研究一只蛐蛐的那名胡人男子。
燕祁云不擅胡语,但是他至少听得懂这男人在大喊中自称“格里艾尔”,告知众人这可能就是他的名字。但在彻底清醒之后,他变得傻啦吧唧,对于这个他自己喊过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所以,小凤给他取名“格伦”——那个她曾通过自家宅邸的细小“黑洞”中所经历的幻境里听到过的名字。
“格伦!”小凤喊他一声,格伦便抬起头来,傻呵呵地向她笑笑。在清醒过后,格伦恢复了自主呼吸,但心口那道溃烂的伤并没有好,他得在刘大夫这里待一阵。
“哈哈,他好呆!”小凤嬉笑道,随之开始由衷地赞美,“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的眼睛真蓝真清澈……而且刮了毛的他,容貌真是英俊。你看……”
她回头,发现塔吉安娜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话。
“是么?”塔吉安娜撩起眼皮稍稍看了格伦一眼,又将眼帘垂下,“哦,是。”
一点不似她往日的风情。
小凤故作无视,絮絮叨叨地继续:“我看三里弄好多你的同族,男子到了年纪就成了秃头大胖子,他完全不一样,看他眼角的皱纹应该有些年纪了,但是头发还是那么茂盛,而且他很苗条……”
塔吉安娜被她缠着聊天,渐渐回过了神:“居罗不是一个国家,而是由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城邦组成的联盟,三十多个城邦里的人虽然长相差不多,但并不都是同一族的。就跟你们的苗人和汉人那样。”
“所以有秃头族,也有头发茂密族?”小凤歪着头问。
“啊,算是吧。”
塔吉安娜不禁笑了,几乎忘却了方才的不快,她微微叹了口气,又开始挑拣手中晒好的药材。
“居罗是什么样子的?”
“嗯……”塔吉安娜认真想了想,“很冷,半年都被冰雪覆盖……”
小凤有些失望:“就这?还有吗?”
“我所在的那座城是居罗最大的,汉人称其为良余……我还记得,我们房子都很高,很华丽,”她用下巴示意刘大夫的小房子,“像这种平房,在我们那里都是给底层最穷的穷人住的,贵族都住三四层的城堡。城里到处是十层以上的高楼,一座城里能住你们汉人城里好几倍的人。”
她泛起了思绪,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了:“我家门后有一片大湖,湖水清澈极了,比格伦的眼睛还要清澈,到了冬天湖水冻住,好多人都会去湖面滑冰玩耍,而即便湖水被冻住,冰面也依旧清澈见底,你甚至能透过冰往下看到深处游动的鱼……”
“我母亲在花园里种了很多花,但是都只能活一季,到了冬天就会冻死。所以每到入冬前,她都会拉着我收集花的种子……那些花朵美丽极了,鲜艳饱满……我在汉地再也没见过那样的花……”
“我记得城里中央有一座礼拜堂,礼拜堂顶是一口巨大的钟,钟每天会敲响三次,听到钟声所有人都会停下祷告……现在想想真是好笑,所有人都会自发地被钟声钉在原地,然而即便那么虔诚地祷告,也无法改变后来灭亡的结局……”
她说到这里顿住,思绪被拉回,她不在家乡,而是在这,汉人的江南。
这里也快入冬了,今天很冷,树上落下几片枯叶,掉进她拣药的笸箩里。她向上望去,院中的这棵老树十年如一日地站在原处,就在十七年前的夜晚,她在这棵树下被一个汉族的女人训斥……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这里?”小凤不解。
“这里,这个药寮,”塔吉安娜说,“我想回木渎。等你好了,我就可以回木渎了。”
“可是这里也很好,你可以留在这里,也方便照顾你的义父,不是很好吗?”
“可是这里有很多回忆让我很不喜欢,”塔吉安娜终于拣掉最后一根药材,“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被人赎身,送到这里的么?”
“嗯!”小凤用力点了点头。
“那个为我赎身的人,是我义父的义妹。”
小凤琢磨道:“义父的义妹……怎么全是义的……”
“而他的那个义妹,”塔吉安娜起身,重重道,“其实是我的杀父仇人!”
小凤一惊:“这……”
“汉人民间传说中为越国屠杀整整一国的那个将军是存在的,而且确实是个女人。当年她屠城时,我就在现场!”
“……”
“她不仅杀了一城的大人,还当着我的面,亲手砍下我父亲的头!我国破家亡了,成就她一世英雄,凭什么?!”塔吉安娜的情绪忽然爆发,“凭什么一个侩子手能成为英雄!”
小凤在短暂的愣怔后,向她鼓鼓掌:“你说得对。”
“什么?”这回轮到了塔吉安娜不明所以。
“侩子手是不该成为英雄啊,”小凤附和她的说辞,转而说道,“但我翻过关于居罗的典籍,知道居罗人曾屠杀过踞龙关外的北方六城,而屠杀汉民的居罗将军,却曾是你们口耳相传的英雄。我也想问,这是凭什么呢?”
小凤始终维持着一张嬉皮笑脸,以这样的态度轻松便驳回了塔吉安娜的质问。塔吉安娜自知没有控制好情绪,有些难堪:“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小凤边说:“那个屠城的汉人将军也死了很久了,你也不该再仇恨其他的汉人了,对不对?”
“我不想和你说些……”她回避了这些问题的关键,抱起笸箩打算离开。
“塔莎,”小凤在她身后喊道,“虽然胡汉有别,但我们不依然成了朋友吗?”
“我没说不是啊,我欢迎任何人做我的朋友,”塔吉安娜驻足,回眸间,眉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妖娆,“但毕竟胡汉有别,这不是我定下的规矩,是你们汉人定下的。”
她的言辞有些刺耳,但小凤不以为意。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
刘大夫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向小凤解释:“塔莎的脾气就是这样的,一旦触及到她的同族,她就会变得壁垒分明。她刚才,并不是在针对你。”
小凤盯着塔吉安娜进屋的背影,自言自语般沉声道:“即便被汉人养大,还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那些不通汉话的胡人,谁知道他们又在想些什么呢?”
然而这一言,却惊到了刘弦安。
“你……”
“刘叔叔,怎么了?”她瞪大眼,又变作一个单纯的少女,好似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刘弦安舒了口气:“没什么,我看你的长相,像极了一个我认识的人,但你的言行举止,却让我想到另一个熟人。”
小凤不自觉地背着手:“哈,不是吧,天底下只有一个我,还能掰成两个人吗?”
“是吧,”刘弦安意味深长道,“也说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