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前夕,夜幕低垂,几条鬼鬼祟祟的身影出现在了路家老宅的门口。他们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一个接一个地钻过拦在门上的绳子,进入老宅之内。然后他们慌里慌张地聚到一起,吵开了。
“阿龙,火折子!”
“点着呢!别吵!”
“油灯呢?油灯在哪里?”
“糟了,油洒了,还剩一半……”
“我还有两根蜡烛!快点上!”
两点烛光亮起,五个孩子终于看清了彼此的脸孔,各自露出心虚的笑容。
“终于进来了,我们就分头好好查探一番!”那为首的阿龙催促道,“快一点,要在宵禁前赶回家,不然被衙门捉到送回家,我会被我爹娘打死!”
“这也太急了,干嘛不早点来……”
“早点还没放学,放了学总要先回家吃饭,本来说好了吃完饭就走,谁知……都怪松哥!”
四双眼睛齐齐盯向一个男孩子,松哥小声嘀咕:“我也没办法!我拉肚子……”
“别吵了,赶紧的,蜡烛你一根我一根,到处转转看看能有什么发现!”阿龙将一根蜡烛塞进另一个男孩的手中,向几人道,“我娘说了,早上进来这里得花两文钱,但是如果能提供有用的线索可以赚四文!我们四处找找看,有没有可疑的地方,明早各凭本事与那姐姐兑零花!”
他先领着四人来到那个墙洞前:“看,我娘说,这个洞,就是封过死人的!”
墙洞黑漆漆,一阵阴风拂过,烛火随之摇曳,几个男孩纷纷一哆嗦。
“我说……”松哥咽了口唾沫,“我们……不然回去吧……”
“要回你回,我可不回,”阿龙怒斥道,“来都来了,不好好找一找,算什么男子汉!大家现在就四散开,找一下线索……”
白小飞忍不住提出质疑:“阿龙,只有两根蜡烛和半盏油灯,我们五个人,怎么四散开呢?”
话音刚落,传来一阵细微的嘤嘤声响,在他们身周飘忽不定……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五个男孩失去了方才男子汉的胆量,两根蜡烛和油灯的火光聚作一团,一同照向周遭,然而这院落里除了他们五人,哪里还有其他人影?
“鬼!这里果然有鬼!”一人大叫道,其余三人炸起,只有阿龙纹丝不动。阿龙虽然长得精瘦,但因自小胆大,常做一些其他男孩不敢干的事情,所以被这些孩子奉为头目。他低喝一声:“大家都别慌,听听是从哪里传来的!”五个男孩都屏息静听,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
良久之后,松哥犹犹豫豫地指向旁边的厨房:“我感觉……好像是从那里传来的……”
另一男孩嚅嗫:“那就……去……看看?”
“对!去看看!都是男人,怕什么!”
阿龙领头在先,白小飞打起了退堂鼓。他忽然觉得为了四文钱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不太划算。奈何现在后悔已来不及,他想了想,终是没有继续阻拦。几个孩子紧跟在阿龙背后,小步挪向了厨房,灯光为厨房正中的竹子投出一丛黑影,因有人到来搅乱了气流,那些细长的叶片所组成的丛丛倒影,更仿佛人手般向他们晃动。
终于,一个男孩挨不住了。
“什么也没有,我们还是走吧,我心里毛毛的……”他说。
然而阿龙不允。
“看,这里有个地窖,”他一脚踢开地上一个木板盖,“松哥,下去探探路!”
“什么?我?我不要……”松哥怵了。不过正如平时那样,这种拒绝并没有什么卵用。
阿龙不屑地命令道:“还不是因为你拉肚子才害得我们这么晚才进来的,你赶紧进去看一下就出来,我绳子都带好了,系着你,一有什么不对你就拉拉绳子,我们立刻把你拖上来!”
他说罢从背后的布包里摸出一卷长绳,看来他今日就是打定主意为了赚四文钱而来的,不发现什么坚决不会回家。
他说着自顾自地把绳子缠到松哥腰上,边缠边又哄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松哥很快就动摇了,站到了地窖的边沿,即将往下爬。
当然,他老这样。
“松哥,算了,”白小飞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心里越发不安,也拦住了阿龙,“算了,阿龙,这太危险了!”
“你是老大还我是老大!”阿龙甩开他,讥讽道,“哦,你大哥新处了个女朋友,你就认那女人做老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今晚都有点不对劲,白小飞想。不过他现下也来不及多想了,毕竟现在阿龙杠上了他。
男孩们闻言附和大笑,好似他们那些天没叫过小凤大姐头一样。这年纪的男孩子最忌讳被人轻视,尤其是被别人嘲讽轻易臣服于一个女人。白小飞作为男子汉,势必要把面子挣回来!
“我哪有!”他觉得脸腾地发了烫,不是害臊,是气的,“阿龙,她进学堂第一天你的头被她拍在讲桌上的事你忘记了?”
“我……我那是……”阿龙被白小飞噎住了,但他辩驳不了事实,只得扭头冲松哥发火,“松哥,你下不下去?不然明天我就把你的头拍在林老师的讲桌上!”
“好……好吧……”松哥嚅嗫着,只得缓步往下爬。而在这当口,白小飞不想自讨没趣,也不再对之阻拦了。
松哥下去了一段时间,底下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而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好似就此中断,没有人注意到周遭连一丝风声都听不见,屋子静得诡异。
“松哥,下面怎么样?”阿龙向下问。
“什么都看不见,好黑啊。”松哥道。
“你手里不是有蜡烛吗?”一个男孩提醒。
“蜡烛都照不出什么……咦?”
地窖底下,松哥好像踩到了什么,发出“啪嗒”一声响。
“怎么了?发现什么?”阿龙惊喜地大喊。
“羡……园?”松哥大声念出两个字。
“什么?羡园?你在说什么?”阿龙听着觉得不对头,等了一会松哥没有回声,他拉拉绳子,“松哥?吱个声!”
然而绳子一轻,几人顿觉不妙,忙向上拉扯,然而绳子上来了,那一端空空如也。
“绳子……断了……”
“松哥!”
孩子们终于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再往下去,白小飞这次不得不起身再次拦阻:“别乱来!我还是去叫我大哥!”
话音刚落,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猛然一震,于是那风声哭声又再次出现,身旁的竹影晃了晃,仿若方才的静谧只是一场幻觉。
“听……又是哭声……”一男孩指向底下,“是从地窖里传来的……”
不仅如此……
他们侧耳静听,那声音好像逐渐扩大,正顺着梯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呢。
“松哥他……被鬼吃了!”
不知谁喊出了这一句,几个孩子再也耐不住,吱哇乱叫着奔出了老宅,一口气跑到了街上。远处打更的敲响了锣:“五更——”
他们几人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白小飞回过头,刚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恐惧,忽然发现:“阿龙……阿龙怎么也不见了?”
……
天还没亮,塔吉安娜就准备开门迎客,然而一打开门,却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她想了想,从腰包里摸出一小锭银子还给小凤:“不好意思,你上次给我的银子,我得还给你。我什么话都没从他嘴里套出来。”
小凤拎着两只小木箱,没有手可以接,自然地避过了那只送银两过来的手。
“没关系,其实我已经问出一些来了。你也不用继续替我套话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自说自话地进了她的店门。
“哦?”塔吉安娜不得不跟在她身后,“如此说来,这银子,我更应该还给你了。”
谁知小凤把箱子往地上一搁,绽出一个笑容:“这些银子你先留着,一呢,就当大家交个朋友,二嘛……我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有事相求。”
“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我新买的房子出了问题,昨天是我住在白家的最后一晚,我不想继续住在他们家了,从今天开始的几个月我能不能租住在你这里?这银子……就当租住的费用咯。”
“啊?”塔吉安娜听她说得理直气壮,差点一愣,待反应过来后更是哭笑不得,“小妹妹,你不去找客栈,来找我一个胡人?”
“因为客栈贵,你这里便宜啊。”她说得更直白了。
“唉,你还真有够实诚,”其实,塔吉安娜是喜欢这种直爽个性的人的,因此在稍许的沉默后,她允了,“上来吧。”
小凤重提起箱子随她上二楼。楼上两个房间,她领她径直走向一间锁住的,用钥匙开了门,请她进去看看。
“我家确实多一间房,这是我义父以前居住的房间,你要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吧。”
房间朝南、干净整洁——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显得相当满意。
“你义父?”她随口问道。
“这房子是他买下的房产,越国南侵时他带我到木渎住了好几年,之后易手给了我。他自己住到苏州府,不怎么过来了。”
“你们吵架了?”
“没有,因为一些……不太好说的原因,总之,我跟他有些隔阂……”
但她对记忆的沉湎很快就被小凤的欢呼打断了。
“哇,这房间好棒!我喜欢!”
箱子搁下,她已然把这房间当做了自己的。
“喜欢就好,”塔吉安娜小小叹了口气,“你这丫头还真的有意思。”
“塔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楼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她只得悻悻地下楼。真不明白今日怎么搞的,平时冷清的铺子门口一大早就这么热闹。
“来了——”她拖着长调,轻挪脚步飘一般出现在他跟前,“燕大捕头,又有什么事来找我吗?”
胡人的服饰向来大胆,她的衣领很低,酥胸半隐半露。鉴于他俩如今的关系……更令他分外尴尬。
他抬头望着天:“不是,我……找小凤,我听街坊们说小凤大清早找你来了……”
“对,她在楼上,还说接下来几个月都要住在我这里。”她道。
“燕大哥!”小凤这时跑下楼向他挥手,“你特意来找我?”
“对!”他一个箭步上前,拉着她就跑出了塔吉安娜的铺子,“出事了,赶紧跟我走……”
……
县衙里,三个男孩哭哭啼啼。路少琛对着白小飞,问来问去问不出个结果,其他两个男孩也一样。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地主和木头在那老宅里什么都没找到,这三个孩子又说不清楚状况,真是急死个人!
但路少琛对孩子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你们好好说,不要哭嘛!”
小飞哭得一抽一抽,待见到燕祁云回到县衙,他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哥!”
小凤在被拖来的路上已听燕祁云简略描述了这件事的经过,但作为出事地的户主,她还是要问个明白:“你们几个,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严厉,也很凶狠,三个男孩被镇住了,霎时就把眼泪憋了回去。
“我们……进了小凤姐姐新买的房子里,想查探个究竟好第二天问她兑零花,然后我们听到地窖里传出声音,阿龙就叫松哥下去,然后……我们跑出来时他俩就不见了……”
三个孩子的家长也到了场,其中一个当爹的推了儿子一把:“小明,是这样吗?”
小明大声附和白小飞:“是的!是阿龙非要松哥下地窖,我们拦都拦不住……”
小凤寻思道:“地窖?是厨房那个地窖吗?”
“是……”
她更是怀疑:“可我下去过,那地窖小的很,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就在里面消失了?”
“但是松哥确实是在里面消失的!你看,这是他当时系的绳子,断成这样……”
白小飞指向被地主和木头找到、如今作为证物的那截绳子。
“这么平整,看起来是快刀割的。”路少琛细细观察道。
“难不成……那地窖里有我们没有发现的机关?”小凤问,“那阿龙呢?也是在地窖消失的吗?”
“不知道!我们跑出厨房的时候,他就没出来!”
“他们被鬼吃了!哇——”
几个孩子又恐惧又伤心,再次哭成一片。然而哭声换不来同情,阿龙的父母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闻言破口大骂:“你们三个小王八蛋!不管我们阿龙,自己跑出来,也不回去找,倒先逃到县衙……白三道,你看你儿子安的什么心!嫉妒阿龙功课比你好吗?”
白三道不谙吵架之道,只会嚷嚷两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随后摆出架势要跟对方干架,幸好燕祁云抢先架住了他。
路少琛只得劝住阿龙的母亲:“刘大姐,你不要急,大家街里街坊有话好好说,那房子就那么点大,今天马上再好好找找……”
然而此起彼伏,这头刚压住阿龙的母亲,那头松哥的母亲哭哭啼啼道:“都过这么久了!如果我儿子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办!我们家松松胆子很小,都是你们家阿龙带坏的!”
“你说什么!什么我们家阿龙带坏?我们家阿龙功课班上前三,明年童生稳拿,你家阿松也好跟我们阿龙比!”阿龙母亲指向了松哥的母亲,两个女人也要吵起来的架势,路少琛按住脑袋。好似嫌在场还乱得不够,松哥的父亲转头向了小凤,又添一把火。
“都怨你!”他说。
“怨我?!”小凤瞪大眼睛。
“你没事买路少琛的房子作什么!那房子以前就晦气,县城里没人会买,结果你一来就买了,还砸墙……也就罢了,还招揽别人去参观,引得我们家松松去……”
阿龙母亲听见这声也应和道:“对,没错,我们家阿龙平时可乖了!要不是你,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那鬼宅!”
小凤负着手,对于他们的指责不屑一顾:“哦,你们现在知道怨我了?我看前天你们俩到我这里来提供了三次线索,每次都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对四文钱的小便宜想贪想得不得了嘛!”
燕祁云架住一个骂骂咧咧的白三道已经很困难,隔空艰难地吼了一嗓子:“小凤,你就少说两句……”
但小凤不买账:“闭嘴!我偏要说!”她指向了在场所有的家长:“喂,你们儿子半夜跑出去,你们自己不知道的吗?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好,还好意思怪别人?是,我是招揽别人来参观,但我也是为了征集线索,为了破案,我的目的很正当,没有专门叫你们儿子前来啊!他们倒好,半夜三更想乘着我不在,不付钱就进我家参观,贪小便宜的秉性还真是跟你们如出一辙!”
白小飞斜了她一眼:“大姐头,你连我都骂了……”
然而小凤火气上了头,她一翻脸就六亲不认:“废话,不骂你骂谁!你想进去可以跟我说啊,我能让你随便进不要钱。可你问我了吗?你们搞搞清楚,我才是户主哎!擅闯民宅可是犯法的,我没告你们儿子已经算相当通情达理了,你们还敢来指责我?”
白小飞低下头不吭声了。几个家长也被她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阿龙父亲气得直哆嗦:“你……你……你个小姑娘,这么不尊敬长辈!”
小凤向他“哼”了一声:“我这个人很有原则,谁敬我,我敬谁;谁不敬我,我必奉还。作为长辈不讲道理,我干嘛还要尊敬!”
“刘大姐!”路少琛手忙脚乱地扶住晕倒的阿龙母亲。而那一头,松哥的父母则是另一番哭天抢地的情景。整个县衙乱作一团,唯有小凤鼻孔朝天,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