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
他随手拖过来一本枕边书,头压在臂弯处,侧躺在她身边翻看,看不大进去,也就是想了解了解她最近在看什么。床头灯是镶在两块老式的柠檬色玻璃里的,灯光照下来,是玻璃上的图案,像玫瑰花……这样的光,多看两眼就头疼,路炎晨心随念动,皱着眉头去端详那光源,琢磨着,下次回来要给她换个灯。
“我刚做梦你都走了,”归晓眼都没睁开,去摩挲他的手背。一根指头一根指头,交叉着握住,“吓了一跳,就醒了。”
“马上走。”他合上书。
“那先摸摸肚子。”她将他手拉进轻薄的空调被里,还特地将睡衣撩开了,让他摸自己肚皮,粗糙的、带着温热的掌心皮肤,慢慢在她肚皮上滑过去。
“等七八个月了你再摸,那时候都摸不到肚脐,会鼓出来。”她小声说。
他将手拿开,替她将睡衣拽下来盖着那里:“睡吧。”
灯应声关了。
“路晨……”归晓搂他脖子,“我知道你不能说具体内容,你告诉我,危险大吗这次?说实话?”她多配合他的工作属性,这还是第一次明目张胆问他。
路炎晨在暗黑中低声笑:“别整天自己吓自己,又不是拍电视剧。没事。”
当天晚上,路炎晨到了工厂,半夜里两点多,二连浩特被调来的人也到了。
秦明宇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见着在等自己的几位领导和路炎晨,大步过去,先行了个军礼,例行公事,先汇报情况。
等大伙都下来了,见着路炎晨的脸,不带夸张的两眼全都放光。
汇报完毕,算是报道结束了。领导们自动让开空间给这些老战友,解散开来,秦明宇第一个就手肘狠狠撞上路炎晨前胸:“可以啊,凡是找死的事儿,第一个就想到兄弟们。”
路炎晨也没废话,搂住秦明宇脖子就开始介绍这里的情况,深更半夜的,秦明宇和四个来支援的人拎起各自行李包,往厂房宿舍走,边走边听。
盛夏入秋。
归晓寄过来一叠复印出来的彩色照片。
四维彩超,能看到影像上孩子的脸,甚至表情,归晓还在旁边注解:
“这张,照得时候他在抠鼻子……”
“你别嫌他难看,医生说了,他五官端正长得非常不错,就是不肯告诉我男女。”
打哈欠,伸舌头,还有吃手指的各种照片。
十几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个晚上,同住的秦明宇难以忍受了:“我也是做过爹的人了,怎么就没你这么来劲?好像孩子生出来时候比较好玩,之前,我都不敢摸我老婆肚子,没事就一动一动的,像变种……”
路炎晨慢悠悠将过滤嘴往嘴边上放,吸了口,懒得搭腔,继续看。
算着时间,大概在归晓怀孕快七个月的日子上,路炎晨打了个报告,想在临产前回去看一眼,没批下来。他只能给归晓在电话里解释,估计还要等下个月看情况再试试,归晓倒是当机立断:“我去找你,你只要出来见我就行,这样你领导总该批了。”
归晓记得路炎晨提到过,他在的地方很偏僻。
哪怕只回家睡一个晚上,从工厂先到镇子上,再去换火车到昆明,飞回北京再折腾回家,光在路上都要耗掉很久,的确耽误工作。所以她一早就计划好,要是他不能回来,怎么也要在生之前让他见一见自己货真价实的大肚子,就当是生娃前去旅游了。
路炎晨这回是真被她惊到,在电话里严肃教育她好几天,这都孕晚期了出远门太危险,归晓每每争辩,到最后那天她索性交待,自己已经在昆明了,没有坐火车,直接包了一辆商务车开过来:“我老板八个月了到处飞着出差呢,放心放心,有同事陪我一起来旅游的,你带上秦明宇啊,让他来相个亲,美女,大美女。”
……路炎晨本来就在山头上打得电话,一朵云飘过去就没信号的状态,这回倒好,没劝两句归晓自己先关机了。他蹲在山头的岩石上,在阵阵秋风里右手围着点了根烟,看着远方的山林,安静抽烟。
抽到生了小半截,自己先笑了。
真没办法,从小就拿她没一点办法。
于是,路炎晨利索将没抽完的半根烟踩灭,沿着小路下去,开车回了工厂。
秦明宇昨晚上弄了个通宵,才刚从宿舍出来,迎面看到路炎晨从走廊一路而来,没来得及出声,被他抓住后脖颈掉了个方向,推回屋:“找人替了你,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出去一趟,晚上回来。”秦明宇没太整明白:“干嘛去?出事了?”
“没事,我老婆想给你介绍女朋友。”
秦明宇彻底被整懵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四个小时后。
租用的商务车停在了边陲小镇的街头,归晓打开车窗张望了两眼,就被身后的同事拿了一个大遮阳帽盖上:“小心晒出斑。”
下了车,她们去找路炎晨刚在电话里说的那个小茶铺。
这镇子是个还挺有名的旅游景点,游客不少,她一手托着自己的肚子,到处看到处找。茶铺还不少,连着几个,她还在和同事认真一个个看名字过去,正瞧见他。
归晓马上眼睛一亮,泛起笑来:“我老公!快看,那是我老公。”
路炎晨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穿着单调的迷彩服,另一手上还有没抽完的烟,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也看到了归晓——
裹在身上的深蓝色连身长裙掩不住那格外大的肚子,她按着橘色遮阳帽,仰头对他笑。在这个初次踏足的边陲小镇上看到他,特有别有种蓦然回首,一眼百年的错觉。
路炎晨将烟暗灭丢去店铺门外的箩筐里,带秦明宇迎上去。
归晓第一个动作,拉他的手。
第二个动作就是挨到他身上,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秦明宇都不敢拿正眼看归晓身边的女同事,很俗气地来形容就是,被归晓那位女同事震到了,大概目测了一下对方有一米七几的样子,白色衬衫都快到膝盖的长度,浅蓝色的牛仔裤,斜挎着个大大的背包,还戴着墨镜。脚边上放着个小行李箱,装着她自己和归晓的一些生活必需品。见到路炎晨时那个女同事将墨镜拿下来了,倒是比秦明宇还坦然地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俩男人。
几个人进了茶铺,临着木窗坐下来。
秦明宇刚要拉开椅子坐,就听归晓说:“段柔,你们别和我们坐一桌啊,时间宝贵,别打扰我们……”段柔笑:“知道,知道,”她坦然看秦明宇,“我们去坐另一桌吧,行吗?”
“……行,没问题。”秦明宇慢半拍跟上。
一个小门堂,两对人隔开老远,中间有两桌游客。
归晓还偷瞄那边觉得特逗:“我这个同事人特别好,就是之前都领证了,办酒前又为了婚前财产的事离婚的。她想签婚前财产协议,男的不肯。后来她就和我说想找个独立的男朋友,让她能安心工作,因为她一年要有两百多天飞在外边,而且她还喜欢精神世界强大的男人,有自己的追求,不是那种为了房子,孩子,家务什么的就要和她捣乱的那种……我一想,秦明宇正合适啊。还有,她小时候家就住在松花江边上,98年洪水重灾区那里,所以从骨子里就对穿军装的人有好感,我和她一提,她就说正好陪我来玩几天,顺便见见,万一合眼缘呢?没看上也能做朋友。”
路炎晨也扫了眼那桌,秦明宇背脊挺直地坐在人家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和听领导训话似的。直觉估计,秦明宇是瞧上人家了。
“别看他们了,看我,看你老婆,”归晓轻声说着,将他左手放到自己肚皮上,“摸摸,他正好醒了。”
猝不及防地,他感觉掌心下有东西在顶着一层肚皮挪动着,突出来一块骨头似的。是哪里?手,还是脚?他在猜,喉咙口却像抽了几天几夜的烟,想喝口水缓和这陌生的、期待的,甚至为之而升腾起来的异样情绪。
“好玩吗?”归晓很是期待。
路炎晨一笑,这都什么问题?好玩吗?
他将归晓往臂弯里一带,破天荒地主动在大庭广众下抱住她。路炎晨身上特有的味道袭面而来,她是孕妇,按理说不能碰烟味,可就这么一点点的余味就任性地多闻了会儿。
沉浸其中,以解相思。
“我给你交待点儿事情,”没多久归晓想起正事来,挣开他的手臂,将斜挎的小背包里的一个小本子拿出来,挺小的一个,翻开来,“这是我好几个银行账户,密码,取款密码和网上银行密码,还有股票的,基金的……”说到这儿有点犯愁,不知道路炎晨会不会用。
不过应该什么都难不倒她。
她顺便把家里各种值钱东西都放在那里,房产证什么的全一股脑地告诉他。
路炎晨沉默几秒后:“想做什么?”
“认真听,”归晓边想边说,头头是道,“生孩子有时候会出现生命危险的,比如羊水栓塞,抢救都难。万一呢,你好知道我们家这些东西都在哪,你平时又不在家也不关心这些。你别这么看我……万一呢,不知道这些很麻烦的,你别这么看我……我还有一张卡上存了一百万给我妈了,那就是给她养老的,你知道就行,别和她提。”
……
路炎晨绝对没有想到过,这辈子还有这么一回,是归晓想要和他交待这些。这就像是相处了许多年的妻子,在某个危险关头,放心不下对方和家人所说的话一样。
她在杞人忧天,可就是这份杞人忧天让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爱情。
他目不转睛看她:“后悔吗?”
归晓怔了怔,没懂,再看他眼神,懂了。
是问她后不后悔重新在一起。
“我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你才问……”她笑着,可见路炎晨的严肃样子,反思自己刚吓到他了。怎么办呢?想了想,她将下巴压上他的肩,在他耳边上轻声答:“最后悔就是,没在你当兵前就把你按床上,为这事真是后悔的好多天都没睡着。”
路炎晨随手刮了下她的鼻梁:“你那时候才多大?敢吗?”
她没认输:“敢啊……你敢我就敢。”
路炎晨摇摇头,拿起手边上斟满茶水的小杯子,啜了口,润喉。
别说敢不敢,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他从小是什么经历?又是什么成长环境?身边那些人年岁都不大,可对这事倒是都身经百战。没遇到归晓之前他见得也多,没仔细想过自己日后有了女朋友要如何,和归晓在一起后却是慎而又慎,两个人从在一起相处一个暑假都没接吻过,就别说往床上想了。
……
归晓忽然笑,又惊喜拉他的手:“又动了,他今天动得好多,肯定知道见爸爸了。”
没等路炎晨将手放上去,那肚皮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突起的脚印子……归晓眼睛睁大,控制不住地捂住嘴,笑得止都止不住:“天啊,路晨!你看,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