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嫣娇俏的玉脸上,做出一副悲伤的模样,哀哀叹道:
“小女子虽是久居江南,但也知每到寒冬季节,燕国蛮子总会挥兵南下,在我大齐边关寻衅滋事,北方边境处的百姓们都深受其苦。”
“近年来更是连年天灾,百姓种无所得,甚至大多都拖家携口做了流民,小女子每每思及此处,都是痛心不已。”
而坐在封嫣对面的安小婉也不是省油的灯,封嫣话还没说完,安小婉的一双丹凤眼中居然就开始闪耀出了泪花,甚至几息之后便就坐在锦塌之上低低啜泣了起来。
饶是李晓单只站在六楼观望,也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感叹。
人群中的儒生们听到这宛如鹊啼的啜泣声,也产生了一阵骚动。
“安君子,果然是菩萨心肠啊!”
“世人常只道风尘中人刻薄寡恩,却不知安大家这等奇女子,也只是命途坎坷,无奈误入风尘罢了,世人多愚昧啊!”
“对啊,人间不值得啊!”
…
李晓看着底下这群儒生嘴上假大空,脸上却是一副“我又可以了”的表情,不由心中暗叹:专业的,果然不一样。
安小婉见现场效果差不多了,拿起锦帕擦了擦眼角,柔声道:
“妹妹勿怪,是姐姐悲春伤秋了,这些原是朝中各位相爷的事,本就不该我们置喙,只不过听妹妹提及,不免想起早些年的际遇。”
李晓闻言不由暗叹一声精彩,今日之局明显就是封嫣所代表的东林党一系政治势力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进行的一场营销造势罢了。
虽然不知道朝中目前在角力的是怎样一场政治事件,但是可以看出,这次东林党主动前来攻击的正是以内阁首辅为代表的的北官派。
而封嫣既然敢上门挑战,自然早有背后高人为她打好了腹稿,以赢得辩论的同时赢得舆论。
但是安小婉今日里的表现却是滴水不漏,一开始先是借自身优势接住话题,并成功利用主场优势将话题抛给外间的人回答。
毕竟此处可是有几个六科给事中和翰林在场的,这些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官面人物,也都算得上是言道官员。
由他们评论时政,自可把这件事定调,使封嫣在身份上无法继续这个话题。
果然,安小婉话音刚落,便有外间在座的一位老夫子,轻轻挽了挽胡须:
“朝廷对北方之事其实早有准备,早在事发之前,便有钦天监向圣上示警,严阁老和张尚书也都已准备好了赈灾方案,只待朝中公议之后便可定下。”
李晓自然认识发言之人,正是六科给事中之一的户科给事中,算是北官派插在户部的一颗钉子。
而他话中的严阁老和张尚书都是北官派的魁首人物,当朝首辅和工部尚书。
此时户科给事中的话已经不是封嫣能接的了,说白了她再怎么名满天下,那也只是一个江南名妓,仅此而已。
但是,东林党此次入京造势怎么可能没有万全的准备,只见外间在座的儒生中,一名身着月白儒衫的学子,摇着手中的纸扇,笑道:
“安姑娘自然是菩萨心肠,不过刚刚封大家也没将话说完,不若我等就听听封大家的高见罢!怎的,肉食者,便就如此不耐听一介弱女子之言?”
儒生一发言,外围又是一阵骚动,居然有人敢当着一位言道官员的面讽刺当今官员为肉食者。
不过待场中众人看清发言之人后,便都不再说话。
原来发言之人正是内阁大学士东林党党首林世昌之子,林创!
有了大佬下场,众人自然无话可说,甚至那个被当面讽刺的户部给事中,也是惭愧地点了点头,一副自省犯错了的模样。
就算此时代表了不同的派系,也不代表可以随便得罪大佬!
谁知道哪天你又会转成哪一派呢?
虽然场中众人变脸极快,但是封嫣依旧一副宠辱不惊,含蓄地笑了笑后颔首道:
“虽然百姓流离失所,非常不幸,而百姓们遭了灾后,大多是拖家带口地离了北地,往南边迁徙,虽是给沿路各州府造成了些许麻烦,但也算是在北方变相地坚壁清野了。”
“小女子曾在金陵有幸与当世用兵大家威武候杨侯爷见过一面,浅谈几句,受益匪浅。”
“侯爷曾说,北地若是可以实行坚壁清野之策,边关将士便可安心固守城池,则能少牺牲许多忠勇将士。”
封嫣还未说完,安小婉又是主动带过话题,她可不想再让这个小绿茶继续刷声望了:
“妹妹所言之事,姐姐虽是不清楚,但是威武候的名声大家都是知道的,行伍之事,我等女流还是不要妄议的为好。”
“说一千道一万,这些灾民虽是被逼无奈下才背井离乡,但是如此多人手中不持路条,流窜各地,且不说不符朝廷法度,若是有奸佞之徒,怕也是要横生事端的。”
封嫣闻言,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姐姐高见,的确是小妹短见了。”
众人闻言不由一阵愕然,这东林党来势汹汹,甚至连党首之子现在都已经下场了,这个封嫣居然就这样虎头蛇尾地认“短”了?!
“小妹前日与林公子谈诗论道的时候,林公子有提及‘以工代赈’一法,小妹见识浅薄,但却也知道此乃是国民大计,今日不妨让林公子来给大家讲讲罢。”
封嫣话罢,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了,今日里花魁之争看来只是一个添头,重要的还是东林党党首之子要下场造势了。
反观被封嫣提到的林创先是谦逊地起身对四面各人行了一礼,随后打开纸扇侃侃而谈。
“纵观古今,京杭大运河的存在可以说是改变了我华夏的南北地理形势,使南北得以沟通,给两岸无数黎明百姓带来了生计,促进了南北两地商贾发展,此乃利民之道!”
“然,现如今天灾连年,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家父曾提出过一个设想,何不让朝廷雇佣流民扩修大运河?这样一来,运河得以大修,加强南北沟通,流民得以赈济,新的河网还会造出新的良田,可使灾民在修河之后,就地开垦,省去遣返回乡之麻烦,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之策!”
林创话音刚落,在座的几位北官派的人都是暗暗皱眉,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林创身为大学士之子,居然会将朝政之事在此地公开议论,仓促之下,都是毫无准备。
反倒是几个站在外围的愣头青在几个东林党的撺掇下,议论纷纷,各自称是。
就在此时一个头戴锦冠,身着大红锦衣的少年,从楼梯口中缓缓走上:
“既然林公子提出以工代赈之策,林公子可知如今国库空虚?便是大修运河,那也得拿出粮米付给灾民以作报酬,要拿出钱粮购买工具耗材的。”
内阁首辅之子,严樊!
严樊甫一入场,场中众人具是不敢发声,甚至连在座的几位给事中和翰林都起身见礼。
只见严樊本人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若不是这一声锦衣红袍衬托,只是布衣短打的话,说他是杀猪的也有人信。
只见严樊将手中把玩的两颗核桃径直丢在了那名户部给事中的头上,啐了口道:
“没用的东西,连个妓子都不如。”
“明日便去吏部递个条子,早些告老还乡罢。”
众人闻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严樊在士林中素有小阁老的外号,但是如今对一位七品官员官途都是一言而决的样子,还是吓到了众人。
就在场中陷入寂静之时,一直安然端坐的封嫣突然轻启唇齿,温声道:
“既然国家有难,小女子甘愿将近年来积攒的三千两脂粉钱捐给国库,以作赈济灾民之用,也算是替小女子的亡夫亡母积攒阴德了!”
四周站着的儒生们一时间骚动了起来。
要知道,对于风尘女子来说,私房钱可是意味着以后自己的赎身钱或者是从良之后的嫁妆!
一个风尘女子甘愿为国难做出如此贡献,如果今日在场众人没有什么表示的话,以后怕是要自绝于士林了!
“封姑娘高义!张某愿捐献纹银三十两!”
“我,四十两!”
“一百两!”
……
捐钱的银两越喊越高,李晓站在楼上看着场中的情形,这里面要是没几个东林党的托,打死他都不信。
随着众人捐献的银两越来越高,严樊面色古井不波,就这么安然地看着四周。
突然,一直安静坐在位置上的林创大笑了几声,抄起手边的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豪声道:
“我林家愿代表扬州八大家,捐献家资一百万两!并且江南士族与山东士族已经商定,若是朝廷同意以工代赈,那么灾民修河期间的口粮,我们愿为国分忧!不用朝廷出一分一厘!”
闻言,全场哗然,大齐朝一年的税收也才八百来万两,人说江南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但如此肆无忌惮的露财之举,难道就不怕被朝廷和陛下惦记?
也正是林创这一句话,自此江南东林党为民请命,请求以工代赈的舆论导向算是定下来了。
在场的几位北官派的官员闻言都是变了脸色,要知道东林党这杆正义旗帜立起,再去反对以工代赈,那可就变成了奸佞小人,为难正义了!
若是北官派此时反对,普罗大众则会想:钱又不是你出的,你逼逼啥?
事实上,不光是普罗大众想不明白,便是李晓身边的李靖也不太明白。
李靖看着场中因林创行为造成的骚动,沉声对李晓道:
“老大,今日林家看起来颇为古怪啊!”
李晓见此情况,心中冷笑连连,自从在京河上见到了封嫣这个江南名妓之首,他就知道了,今日这个局多半是冲他们汉王府而来。
至于这大运河之争,别人不清楚,作为二十一世纪见识过西方白左巴黎气候协议的李晓,再清楚不过。
李晓沉声解释道:
“什么劳什子以工代赈,难道不以工代赈,这笔赈灾款就不从南方出了么?”
“如今北方财政入不敷出,朝廷若要赈灾还不是要向南边加征税款,南边几个省份,前些年收成都是不错,地主士绅的粮库里堆积的粮米都快发霉了。”
“左右都是要南边出钱的,南边自然想的是,能赚声望的赚声望,能赚丁口的赚丁口,运河扩修了,长期上来看,也更有利于东林党向北方辐射势力。”
“其中的道道,海了去了,咱们且看着吧。”
李靖闻言不由一震,虽然自小都是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不简单,但是此时如此清晰地向自己剖析一件事还是第一次见识,心中愈发地对李晓感到敬佩。
眼看着场中越来越热闹,但是严樊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先是冷笑了几下,也不理会林创等人。
只见严樊突然对着李晓等人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
“下官,严樊,见过世孙殿下!”
世孙爵位等同郡王!
众人闻声放眼望去,果然楼上正有三个锦衣少年看着场中,一个个也都躬身向李晓行礼。
见到自己等人被发现之后,李靖先是神情一紧,紧张地看向了李晓,欲言又止。
以他们的年纪和身份,是不适合出现在浮香楼,还被如此多人看到的!
李靖虽然感觉到了场中之事的不简单,但是没有经过政治训练的他,根本不知道今日这个局。
电光火石之间,众儒生也都是躬身行礼。
齐声道:“见过世孙殿下!”
按理说李晓的身份是得不到这份礼遇的,便是亲王至此,也不过是这份礼遇罢了。
但是架不住如今天启帝情况特殊,从法理上来讲李晓就是皇位的第三顺位继承人(前提是汉王没死在天启帝之前。)
李晓见了李靖的模样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之后。
脸上神情变化,做出一副还没长大,不经世事的模样:
“呵呵,各位哥哥姐姐不必如此。”
随后便是带着李靖和李宣快步从六楼走了下来,边走还边高喊道:
“严家哥哥,今日里来你这浮香楼吃酒,你可不能让我父亲大人知晓,否则我定要被他收拾了。”
众人闻言都是面色古怪,心想今日里来的都是士林中有名有姓之人,也都是在谈诗论道,评论时事,这原本都应该是大人做的事。
而这突然跑出一个小孩子,倒的确是让这件事变得古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