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经常会在庭辩的时候玩“偷梁换柱”的把戏,这个词在这种语境下并非贬义,其实就是用比喻或者类比的方法将某个比较艰深的法律概念用比较形象的方式表达出来。
其目的并不在于说理,而在于强调。
用这种方法来加深法庭对关键点的印象。
排除合理怀疑后才能认定事实存在这个点,其实非常简单。如果a死,有人指证说是b杀的,并且提出了相应的证据。但只要还存在c杀了a或者a其实是自杀的可能性,且在逻辑和证据上能讲得通,就不能认定a是被b杀的。
当然,仅限于民事诉讼中有关于欺诈的事实认定。
程白这一句质问也就是玩了个“偷梁换柱”的把戏强调了一下而已,才一出,便引得下面旁听席上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那些原本只是来看看情况的律所大par们也都微微露出惊容。
律所里没有秘密。
其实早在程白接下这个案子之前,安和财险和曾念平这桩纠纷就在各种微信群里传过了,都在嘲笑安和财险这么大个公司,搞不定一个老头子。
但现在……
先前还觉得这一桩就是个骗保案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人,此刻都觉得自己脸疼。
谁也没想到进入庭辩之后会变成这样。
这尼玛完全大反转!
程白跟钱兴成辩论的语言很多。
总结一下,三点:
第一,事故发生时,曾念平为儿子筹措的手术费已经相差无几,骗保的动机虽有,但不强烈;
第二,稍微懂一点的人都知道,骗保不骗交强险和三者险,因为赔偿都是受害人的,自己拿不到,还有可能倒赔;
第二,虽然有证据,但都是间接证据,无法直接证明曾念平是故意造成事故骗保。
民事诉讼有一条原则就是谁提出谁举证。安和财险拒绝赔付,但给出的证据都不足以认定骗保的事实。
而且虽然钱兴成在逻辑上对程白提出的第二点进行了反驳,然而正常人都知道骗保的时候好歹得了解一下自己要骗什么保险,跟文化程度没有绝对的关系。
程白随后对曾念平的询问,其实相当于回驳了这一点。
所以钱兴成前面的反驳也就越发显得牵强了。
这你来我往一通辩驳下来,许多人心里的天平已经倾向于曾念平的确并非骗保。
如果真是骗保,这也太弱智了。
综合这些来看,应该只是个巧合。
他想要伪造的是自己的意外死亡或者伤害,所以在起重机上动手脚,但第二天操作起重机的时候水泥板就掉落下来砸伤了人。
很大的一个争议点其实在于水泥板为什么掉落。
但合理怀疑原则下,只根据目前这些证据,尤其是那一份鉴定意见,还真不能肯定就是因为曾念平做的手脚。
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安和财险就做出拒赔通知,吃这一通官司,然后被程白打成这熊样,实在不冤枉。
很多不懂的人在庭辩进行到这个阶段看见程白重新坐下来之后,就已经放松了下来,以为基本就算结束了,算是程白的大获全胜。如果法官没什么问题,曾念平胜诉的可能性很大。
就连被告代理人钱兴成,都长出了一口气。
他倒不是不懂,纯粹是绷的。
回自己的椅子上时,才感觉整个后背都是冷汗。
但意外地没有什么不甘和失落的情绪。
其实程白最后提出的这一份寿险合同是一早在证据交换阶段就已经提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如果够细心,应该能早一点料到程白会如何应对他要死咬的骗保这一点,刚才庭辩的时候至少能不那么措手不及,被程白牵着鼻子走了。
可也没什么不服气的。
就算早发现这点也不会有用,因为程白这就是明晃晃的阳谋,根本没办法阻止。且安和财险这一单拒赔的确有问题,怪不得别人。
只是还是那句话,打官司嘛,有时候赌的就是对方律师不行,或者法官不行。
但边斜就不一样了。
旁边大多数人都放松了,他却比原先还要紧张,总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坐在旁听席的后排,一双眼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庭上。
因为他知道,骗保的问题解决了,但这个官司还有另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那就是,能不能赔!
庭辩还没结束,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在方才一番交锋后,钱兴成显然是不说话了,但他身边还坐了个几乎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伍琴。
安和财险的法务总监。
在审判长即将询问双方是否还有要补充的点时,她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落到了对面程白的身上。
伍琴今天出庭,也难得穿了一身西装。在成为法务后,她的着装一般便以稍带几分时尚感的衣服为主,大多都是裙子。但今天一身黑色的收腰西装,依旧衬得她气质上佳。
比起程白在法庭上外放的攻击性,她会显得柔和一些。
这反倒与两个人在现实中的性情截然相反。
“审判长,对于先前我方代理人与原告代理人的辩论,我方没有更多意见。”伍琴的声音稍显压抑,似乎在克制着胸膛里某一种情绪,近乎漠然地注视着程白,“但在法律适用上有一点想要提出质疑。”
还真是她来说啊。
程白在看见她出现在庭上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但还抱了最后一点希望。
到她开口的时候,这点希望就破灭了。
伍琴冷冰冰的语调回荡在法庭上:“如果原告当事人的确没有骗保,我司也只能按照特种设备三者险给予最高限额10万的赔偿。但原告要求我放对原告赔偿给案外受害人的15万进行全额赔付,我方不能认同。交强险和三者险都是针对机动车交通事故的险种,其赔付范围限定在投保机动车在道路上行驶时所发生的交通事故。”
还真来了。
边斜虽不知道伍琴是谁,但却在伍琴这话才开了个话头的时候就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了。因为这个点,正是他当初好奇得要死,可因为死要面子死活没从程白那里知道的点。
他都知道,程白当然也知道。
然后便听伍琴续道:“原告当事人的起重机为汽车起重机,算是机动车。但事故发生时,第一不在道路上,第二并未处于行驶之中。所以不能算是机动车交通事故。《交强险条例》第四十三条虽然规定,机动车在道路以外的地方通行时发生事故,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赔偿,亦比照适用本条例,但原告方中起重机并不符合该条中‘通行’的情况,不该适用。”
也就是说,就算曾念平不是骗保,那剩下的5万,伍琴也不觉得安和财险应该赔。
不是交通事故,怎么能适用交强险?
她说的《交强险条例》第四十三条,正是当初边斜半夜打电话骚扰周异想要问清楚的那一条。
边斜听见的时候,都忍不住愣了一下,几乎下意识转头去看程白。
他知道,程白应该是早就有应对方法了的。
审判长问程白:“有反驳吗?”
程白只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有。”
大学的时候,法学院的辩论队是出了名的,毕竟大家毕业之后都要靠嘴皮子工作。
她、尚菲、魏了了和伍琴,都是辩论队的队员。
那时候经常有模拟法庭的活动。
程白记得很清楚,伍琴的表达能力和诡辩能力都非常强,甚至在她之上。而且抠字眼很厉害,能用设好的条条框框将对手逼上绝路。
如今,伍琴的对手变成了她。
但这毕竟是真正的法庭了。
程白在接下这案子的时候就知道这桩官司最关键的两点在哪里,解决骗保的问题顶多只能为曾念平索赔10万,剩下的5万全都看能否适用交强险。
如果她是骤然被伍琴发难,此刻或许早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驳起了,可偏偏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就算伍琴不提起,她也会在随后的陈词中阐述。
法庭上从来不存在朋友,只有原被告或者控辩双方。
程白只抬眸注视着伍琴,目光里透出几分审视,似乎试图用一种全新的、陌生人的角度从她身上看到某种东西。
她的辩驳从容而平缓,仿佛早等着人送上门来。
只是这送上门来的人是旧日的朋友罢了。
“我当事人的起重车属于特种作业车辆,发生事故时也的确没有在道路上行驶。但安和财险作为专业的保险人,在与我当事人签订投保协议时,理应清楚该种车辆的主要用途是工地作业,而非交通通行。因此,事故风险会更多地出现在特种作业车辆进行特种作业的过程中。”
半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
程白反驳的时候没有再站起来,只是直接从自己那一沓资料里拉出了一页纸来,垂眸看了一眼,扔在了桌面上。
“2008年的时候,保监会给江苏省徐州市九里区法院出过一份《关于交强险条例使用问题的复函》。其中指出,用于起重的特种机动车在进行作业时发生的责任事故,可以比照适用《交强险条例》。”
伍琴的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她交握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一根根收紧,紧抿的唇瓣竟透出一种难言的冷肃。
然而程白却依旧垂着目光。
她没有再看伍琴一眼,平淡的嗓音里透出一种隐隐的厌倦。
“虽然在司法实践中,对于特种作业车辆一向有另一种处理意见,也就是被告提出的,严格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和交强险的规定,认为不属于道路交通事故的情形都不适用交强险。但交强险这一险种设立的本质目的在于保障机动车事故中的受害人能够得到及时有效的赔偿。”
“这才是《交强险条例》的立法精神。”
“保监会作为保险行业的监管机构,对于特种机动车作业事故的相关解释应当具有权威性,虽然只是对江苏基层法院作出的复函,但理当能作为此案的参考,适用于同类情形。我方认为,安和财险应当根据特种设备三者险赔付10万元,超出限额部分的5万则在交强险限额内赔付。”
比起方不让来,程白风格其实很正。
雄辩的时候固然咄咄逼人,但平静下来慢慢说的时候,又具有别样的说服力。
在她话音落地后,整个法庭里都安安静静的。
伍琴死死地盯着她,没有再说话了,因为她能说的话都被程白说了个干净!
边斜坐在下方,简直都要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程白就坐在他视线的尽头。
那微垂的目光为卷翘的长睫毛遮挡,给人一种低沉沉的晦暗之感,衬着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有几分冰霜般的封冻。
很奇怪地,他竟能感觉出程白情绪很不好。
明明先前驳斥对方律师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安和财险这个法务总监,反倒不对劲起来?
不……
再往前想想,他这段时间接触的程白脾气都挺好的,而且有点逗人玩儿的恶趣味。以前他是没看过程白的庭辩,今天在庭上看见程白,只觉得她跟平时很不一样,但只以为这就是她上庭的风格。
但,如果不仅是因为上庭呢?
边斜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看了看程白,又看了看被告席上的伍琴,一双狭长的眸底便划过了几分思索。
旁听席第二排的位置上,某个名为方不让的男人看着这情形,只觉得异常乏味。
果然。
纯粹是程白的单方面表演,对手太菜了,半点激情都没有。
完全没办法跟当年的他相比嘛。
年轻一辈不行啊。
晃了晃手里正好喝空的奶茶,他颇为兴叹地摇了摇头,披着西装外套,带着自己的助理,干脆地起身离开了。
在法庭那道门打开的瞬间,审判长正好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伍琴一下就从被告席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