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走后没多久,弗陵便以困顿乏累之名,在榻上圆润地滚了一圈后,将头枕在软缎上,躺匀等周公来勾她。
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脑海中总有一根弦绷着,唯独只有回到家后,才会逐渐松下绷着的神经。
家。
她竟然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将这个王府据为己有。
但这里本来就没有能越得过她的主子。
冬日里的暖阳还高悬于苍穹,天气出奇的晴,是难得的睡懒觉的惬意悠闲时光。
弗陵不知道自己躺了究竟有多久,忽然觉得心口闷,沉沉的,心如擂鼓。
若说那种感受,就像是有一只八爪鱼,死死地趴在自己胸口上,让她不得呼吸不得喘气,面色难受,日渐痛苦。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昨儿晚上,故意不回李恪的话,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让他心起好奇,又吊足了听到好奇心,让他百蚁噬心,就是不承认自己已经能够听得到耳边那阵絮絮叨叨的回音。
可李恪好似也琢磨出了门道,她这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耍他吊够他的好奇和纠结,无奈之下,只能想出这种法子,倒不是为了泄愤。
他尝试了很多种法子,最终找到,唯独这个法子能让她举手投降。
要不然按照之前自己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的方式,落在她眼底,全然不以为然。
认定了自己拿他没办法,吊儿郎当的,逗他,招惹他,故意气他。
他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的办法,要不然也不会背上这个欺负她的骂名。
在一片难以呼吸的紧迫中,弗陵总算是挨不住了求绕。
“李恪,我错了,我错了,李恪。”
李恪收回手,冷冷清清地看她。
“早这样多好。”
弗陵双手抵在胸前,胸口还在起伏,脸色早已经涨红成一片,忿忿不平地咒骂。
她看不到人,只能凭声音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眼跟前存在,遂目光如雷如电,直勾勾地盯紧头上承尘。
“你个恶鬼混账王八蛋,我想睡一觉也不肯,你干脆一点,既然看不惯我给我封休书回去。”
“想先弄死我让我下去陪你做一对亡命鸳鸯,那是不可能的,我拼劲全力,也要让小易将我死后尸骨烧成一捧灰,宁愿喂狗也不跟你纠缠在一切。”
李恪顿了一瞬,长睫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声音发紧:“我不想给你休书,也不想你死,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问清楚后,我可以跟你道歉,为方才的所作所为。”
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落在她眼底已成了这般的十恶不赦,招人这般厌恶。
弗陵气息未平,扶着床头案靠好,语气凉凉地问:“你问。”
李恪一只手就撑在她身体前方,隔着两指宽的距离,点漆的双眸直视着她愤怒的眼:“什么叫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与我分得那般清楚?你需要钱,直接跟孟汀提想要掌家之权,也可以跟嬷嬷去提。为什么要自己卖嫁妆,也不肯用我留下来的东西?”
“你该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临江王府的主人了,我死了,这里的东西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你就算是抛了撒了,随随便便给别人,就算拿去喂狗,我都不会置喙一句。只求你不要与我分得那么生分。”
弗陵抿了抿唇,一时间从他这一番话中听出几分委曲求全的意味,更加纳闷了。
“你可够了,我们只是,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这样深情缱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早已对我情根深种了。”
他说的那些话,委实让人动容,若自己意志力不坚定的话,或许就真的溺毙入这温柔乡中。
好在自己够冷静,对甜言蜜语毫不心动。
“你一日是临江王妃,我就必须做到丈夫应尽的责任。”李恪声音一默,耳畔不自觉染上淡淡的粉,他偏过头去,让人看不清楚他眼下的暗色。
弗陵嗤了一声,笑而不语。
口蜜腹剑啊。
这呆子要害我,也不想想你姐姐我到底经历过什么。
弗陵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只觉得离着自己很近很近,双手双腿蜷在一起,神色中既害怕又莫名多了几分惶恐。
“别。”
“你既然没离开就该知道,我嫁给你不安好心,我只是求一个庇护。”
她索性将自己最初的目的脱口而出。
李恪道:“无所谓,我娶你,也是不怀好意。”
他也不怕与之说明白。
当初太子陛下和三皇子博弈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得知高相有意将南姝当做一场交易送与三皇子府中。
太子陛下为破坏他们的结盟,可那时的他已经娶了高莺莺,再纳她,高相怎会同意?
所以太子陛下才主动提出让他来做这一件事,但当时并未许诺王妃这个位置。
他的身份地位在皇子中不高,对皇帝而言,自己的存在也没有多大的重要性。
与其日后婚事再被太子拿捏,娶了什么自己都不知根知底的人,还不如找个自己看得个过眼的。
而他,恰巧在那不久之后又与她有救命之恩。
她当然不知道,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过短暂的几次会面。
虽说都是隔着十万八千里远的距离。
弗陵扯了下唇角:“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没想到这人还好意思说自己当初娶她是不怀好意,自己被人当棋子,也要将她给拖进来这个泥淖来。
不过幸好嫁的是他。
若不然,她也不活有如今这种悠闲清心的好日子。
“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李恪忽然问。
弗陵缩了搜身子,抬手捂耳朵:“叽叽喳喳吵个没玩,咱不纠结于那些事了好吗?我现在比较好奇的事,你到底为什么还会存在?是鬼魂吗?”
“应该吧。”李恪也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出于什么原因。
弗陵嗫喏地动了动唇角:“是不是你有没有完成的心愿,想让我帮你完成?”
“为什么这样问?”李恪忽然一笑:“以为帮我完成我的心愿,我就会心甘情愿地离开。”
“那不然你还想怎么做?”弗陵目光四处闪躲,将身子蜷得越发紧了:“你不想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李恪看着她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呵笑:“死了就是死了,我从不相信有下辈子之说,所谓的投胎做人,不过是世人编撰出来的。”
弗陵呵呵了两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无奈地耸了耸肩道:“的确,毕竟也没有谁见过。”
谁知道死了是去九泉之下投胎转世,还是灰飞烟灭烟消云散。
她自己也没有亲眼见识过。
李恪盯着她看,道:“你嫌我烦,所以才急着赶我走,也不用我的东西,是吗?”
弗陵舔了舔唇角,脸色颇觉为难色:“也不是,就是我不好意思拿你的东西。”
李恪:“没关系,夫妻本是一体,不分你我。”
弗陵抬手揉额头,何为夫何为妻?
他们的关系好像也没到那么要好的程度。
······
小易回来的时候,弗陵还在同某个存在辩驳夫妻这个问题。
她进门的时候,弗陵声音一顿,压下心底愤怒的火焰,试图恢复脸色平静。
只不过小易哭丧着一张脸朝她奔赴过来,像是在外头吃了很大很大的闷亏。
找她来撑腰来着。
“先别哭,擦干眼泪,将事情说清楚。”
小易点点头,接过她手中递过来的帕子后,对上弗陵的眼睛正要说话,却见小易目光落向那茶盏。
“奴婢得先喝口水。”
李恪见她模样古怪,一时间猜测或许是去筹钱这件事上遇到了麻烦。
小易喝了几口水后,喑哑的嗓音方才有了几分好转。
“小姐,咱嫁妆出事了。”
弗陵从床上爬下来,赤着脚走到她面前:“什么意思?被人偷了吗?”
李恪目光微微顿,落在她身后又是少不得的一阵唠叨。
“地上凉,将鞋穿上。”
无奈于他的啰嗦,弗陵只得去到桌脚下,将方才,气急败坏之下砸出的某只鞋给捡回来。
小易忙摆手又摇头,“不是,不是,您别担心,不是被偷,什么都好好的,一件都没少。”
“那你哭什么?”
“委屈,想到我们没有钱用了,就算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也觉得忒没面子。”
弗陵:“......”
是她没用。
李恪:“......”
怪自己死得早,没有积攥万贯家财,以至于连丫鬟开始抱怨。
意识到是自己一时情急,没有将事情表述清楚,所以在接下来半盏茶的时间里,她都在解释,没有当铺敢收她嫁妆。
弗陵就纳闷了。
“没人买,为什么?是我东西不好还是?”
“是针对。”小易极为肯定地说道:“肯定是有人故意针对,他们都不说为什么,只不过看一眼画就拒绝,问什么理由也不说。”
原来她今早出门,挑挑拣拣了嫁妆箱子里的一副字画去当铺。
无果后她才掉头去的字画行,依旧没有任何结果,更让人不解的是,自华航和当铺什么理由都不提就拒收。
弗陵指着她手上拿着的,装字画的匣子,道:“先将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
“奴婢一开始跑当铺,想将物品暂时当出去,待日后周转过来了,再将东西赎回来。”
“可当铺不收。”
“后来又跑字画铺子,他们竟然也不收,什么理由都不给。”
是以小丫鬟才这般忿忿不平,认定是那些人欺负她这一外行人。
弗陵气笑道:“也不用哭。”
小易抹着眼角的泪渍:“奴婢只是觉得自己没用。”
“好了,收。”
小易这才收起了抽抽噎噎。
弗陵检查起了字画,掌心拖着画轴,将其挂起来,画卷太长,怕弄脏,余下的部分平整熨帖地拖在桌上。
她看得专注,以至于忘记身边某个存在的目光同样灼灼。
初看只是一副描山绘水的水墨丹青,画师的手法很是精湛,看得出来是笔酣墨饱,鸾漂凤泊,单是那最最角落处不起眼的,悬挂于崖边的一株劲草,都栩栩如生。
纵观下来,尤其以右上角的赋诗为点睛之笔。
气势恢宏,波澜壮阔,可细读之下,却又让人望而生畏。
这绝非一副简单的山水画,而是借着画在批驳当时朝廷的苛政,以及赋诗之人抑郁不得志的苦闷。
“我对这画怎么没印象,是当初成婚的时候皇帝所赐?”
小易摇头:“御赐的圣物,奴婢哪敢拿出去卖。”
见她看得聚精会神,脸色变化不断,小易觉察出来不对。
“小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弗陵环手抱胸,立在画前,脚尖点了点地。
“这确定是我的?”
要死了,在家里藏这么一副,带有批判皇权意味的画作,她这不是闲着死得更快。
这还是在临江王府给藏着,要是到时被人搜查出来,罪行不得还由李恪那个倒霉鬼背锅。
小易点点头:“奴婢,奴婢确定,这是在高府的时候,小姐就有的。”
“高家人给的?”
“好像不是。”
小易仔细想仔细想,眉头皱得都拧绳。
“奴婢到小姐身边的时候,这画就一直压箱底了。”
时隔多年,连她这个物品拥有者也没有印象。
只不过,如今拿出去了,还被人瞧见,铁定不是什么好事。
弗陵忽然有些担心,那两个看过画的当铺和字画行。
“小姐,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小丫鬟战战兢兢地问。
她负手拢于宽袖,回眸浅笑,对小易道:“放心,你先回去,我再好好想想筹钱问题。”
“小姐......”她不安道:“那咱.....”
弗陵抬手在她后脑勺上轻拍了下:“呆瓜,不用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
临江王府,冷风簌簌,夜露凝枝,月色氤氲着寒意。
李恪孤执的身影融在暗夜之中,他看着眼前那一副画,不禁陷入深深的思索。
武德七年七月廿三夜。
那是字画里的时间。
而那年,也正是今上推行新政,因触及世家贵族利益,结果不得人心,最后被迫中止一事。
当年多名提出新政改革措施的官吏被连坐,其中就以江南士族,书霁堂一族判处流放,族中老幼,不论男女,都死在这段万里奔袭之中。
李恪想起自己在边境打战的那些年中,听说起书家后人曾为避祸,改姓。
书霁堂。
南姝。
如何会这般巧合?
久远的记忆被打破,听到身旁有一声唤。
难得的听到她在找他。
“你看出来什么问题了吗?”
“乘月道人,你可知道是谁?”
弗陵摇头:“不知道,听都没听过。”
李恪看她神情单纯眼神无辜,不似作假。
“钦天监里,那位蛊惑圣上,建议杀妻证道的道士。”
弗陵身形一滞。
“好好想想,你怎么有他的画?”
弗陵语气带着几分担忧:“难不成,以前,我捡到的?”
李恪弯了下唇角,道:“与其说是捡到,我更愿意相信,一直是你在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