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
安姑姑端着一清盆的水走出宫门,撒在了庭院边上的灌木丛中。
她正要回去,忽然想到什么,犹豫的别过头,往宫院外看了几眼,招来宫门口的宫女问道:
“永平县主还站在那儿吗?”
宫女点了点头:“嗯,还站着呢,姑姑,奴婢看县主穿的少,今日又正是风大,若继续让县主站在那儿,恐怕要给县主吹出病来,不知太后娘娘是怎么想的,究竟让不让县主进去呐!”
永平县主这几日经常来宫里,虽然太后口头上说让她无诏不要进宫,但却并未安排人拦她,故而这阵子孟银秋还是每日都来宫内,她也不让人传召,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宫墙外,看着挺可怜的。
安姑姑既然看见了,也不可能瞒着太后,太后几次说不要管,但态度肉眼可见的软化了许多。
安姑姑回到宫内后,太后便喊了她上前,询问道:“永平那孩子,还站在宫墙那儿呢?”
“回太后,听宫女说,还站着呢。”安姑姑双手交叠在腹间,叹息了声说:“若不娘娘让她进来吧。”
太后扶额,一脸头痛的摇了摇头说:“哀家真是怕了她了,永平性子又倔又胆小,哀家将她带在身边,本是想看看,能不能板一板她的性子,没想到收效甚微,哀家寻思,是不是该让她,去华儿那边待上几月。”
安姑姑有些不赞同的皱起眉头,正想说话,便听太后自己摆了摆手,“不行,华儿忙着及笄宴的事,不能给她添麻烦,现下这京城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哀家如果让永平过去,又不知道那些人要怎么编排了!”
太后烦恼的轻叹了声,“先让她进来吧。”
“是。”
安姑姑退下去没多久,便领着孟银秋回来了。
太后端坐在贵妃榻上,看了孟银秋一眼,双眸平淡无波,点点头道:“坐罢。”
孟银秋眼尾有些泛红,小心翼翼的打量了太后一眼,便掀起裙摆跪了下来,瓮声瓮气道:“给太后请安。”
“平身吧。”太后手肘撑在桌案上,看着她搭着绣凳坐下,脱口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哀家这阵子赏给你的东西别忘了带回去,还有你抄的那些经书,带回去供在祠堂中也好。”
孟银秋声音微哽,直勾勾的看着太后说道:“秋儿多谢太后……”
太后笑容温和,不疾不徐的说:“哀家在京城还能护着你,等回了羌平,天高皇帝远的,哀家怕就顾不上你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传信给哀家,哀家给你做主,可别再让那两人欺辱了。”
孟银秋眼泪绷不住了,一时间泣不成声,跌坐在地,狼狈的用绢帕抹着眼泪:“秋儿对、对不起太后,太后对秋儿这么好,秋儿还一意孤行的想要回去,秋儿辜负了、辜负了太后对秋儿的期望!”
实则这么几日过去,太后心里的确已经平静许多,她掰着指头算算日子,离沈若华及笄没有多少天了,等沈若华和霍孤成了亲,她也有借口常去荣亲王府看看,兴许再等个一两年,她还能抱孙子了!
这么一想,孟银秋离开对她而来的打击也没有很大了。
太后往前坐了坐,想要去扶孟银秋,贵妃榻有些偏高,太后扶她的动作也有些困难。
到底是安姑姑上前搀起了孟银秋,替她抹了眼泪劝了几句。
太后也嗔怪的说道:“你看你,这么伤心做什么,哀家都想清楚了,你毕竟和羌平王妃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了,即便她有千百般的不是,也是对你有过关心的时候,你愿意和她回去哀家也没意见,日后常来京城看看哀家便是。”
孟银秋埋在绢帕中哭湿的双目陡然睁开,眼中掠过一道暗芒。
她眼角下压,端的是不舍和愧疚,带着哭腔说:“秋儿只怕、只怕日后再看不见太后娘娘了……”
安姑姑眉心一跳,忙道:“县主说的这是什么话!”
太后皱起眉,抬手制止了安姑姑,她看着孟银秋的脸,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银秋满脸的无助,“昨夜、昨夜秋儿去给母亲请安时,听见了母亲和轻罗谈话,说等回去后,便要替我物色成婚的人选,是、是母亲一个手帕交的儿子,可是……可是那人已经娶过一任夫人了,而且还是被他酒后施暴……给打死的……”
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胸口震惊不已:“竟有这样的事!官府可有去处置?”
“没、没有,实则当初这事初生之时,我便有所耳闻,似乎是那人的母亲来求我娘,我娘一时心软就——”
“荒谬!人命关天之事,容的她这般暗箱操作!草菅人命!”
安姑姑冲上前替太后顺气,对孟银秋道:“县主怎不早些说呢?县主既然对这些事知情,为何还要隐瞒?”
孟银秋跪在地上默默垂泪,“王妃毕竟是秋儿的生母,秋儿下不了这个狠心。秋儿此次跟她回去,也是以为母妃改变了心意,没成想母妃却、却因为我与王爷之间的流言,替轻罗抱不平,竟要把我送给那人……”
孟银秋的话音戛然而止,她似是觉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霎时间有些慌乱。
太后呼吸顺了,瞧她如此,吐息了声道:“你不必隐瞒了,华儿都告诉哀家了,你这笨丫头。多大点儿的事儿,也容得你记到现在耿耿于怀,连华儿都拿你没办法,嗐!”
“原、原来娘娘都知道了。”孟银秋心虚的垂下头,捏着绢帕说:“秋儿也是自己心里过不去才……”
“你宽心吧,哀家会好好整整这京城的风气的。你今儿说的这事儿,不是小事儿,哀家得让人去好好查一查,你还知道些什么,通通告诉哀家,不可有半分隐瞒。”太后沉肃的盯着孟银秋。
“秋儿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母妃在羌平时不常出门,也唯有这一个交好的姊妹,哪里都帮衬些,他们家现下是羌平最大的豪绅。”孟银秋抿了抿朱唇说道。
“好,哀家会仔细调查此事的真伪。”
太后对此事很上心,并不只是为了孟银秋,还是为了打压羌平王一脉,虽然羌平王现在看着安分,像是和皇后交好,是保皇党亦是太子党,可是太后曾经听先皇提起过,先皇对这个异姓王的忌惮很深。
她年轻时见过这个羌平王,看面相不是个安分的主,不好掌控,若是想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除掉。
前朝的事她插不进去,那就想办法让他的后宅着火,夫妻俩同属一脉,无论谁受伤都会牵连另一方。
怪得了谁呢,要怪还不是怪他娶了个脑子不够灵光的王妃。
…
含香在宫外等了许久,心心念念的看着宫门的方向,等待着孟银秋出现。
瞥见安姑姑将人送出来,她连忙就奔了过去,待安姑姑离开,便着急的问:“小姐把王妃的打算告诉太后了吗?现如今唯有太后能帮小姐了,否则小姐跟了王妃回去,就真要嫁给那个纨绔了!”
孟银秋温声宽慰她道:“放心,娘娘说会好好查当年的事的,想必此次回羌平,是无望了。”
含香扶着孟银秋走进长廊内,悄声道:“奴婢看王妃和二小姐,这次回去恐怕是要倒霉了,王爷因为二小姐的事儿,连千秋节都被皇上压着在羌平反省,不许来京了,王爷哪儿受过这委屈啊。”
孟银秋轻叹了一声,皱着黛眉担忧的说:“我也怕我这次,如此冲动的来找太后,会给母妃惹来祸事,爹爹之前本就发过信让母妃安分守己了,若是爹爹得知这事,会不会!”
“那小姐也不能不说啊,难道小姐真的想,嫁给那个疯子似的纨绔吗?奴婢觉得小姐合该求助太后的,若不小姐就留在京城别走了,奴婢觉得,太后对小姐真的挺好的。”
含香越说越来劲,振振有词的分析说:“沈姑娘在太后身边留了一年,才得来太后的青睐,而小姐只不过见了太后一面,太后就喜欢上小姐了。可见小姐在太后心里,比沈小姐还重要呢,许是只比王爷差那么一点儿罢了!”
“小姐陪着太后,定能荣华一生,觅得如意郎君,总归定比回羌平受罪的好!小姐忘了,羌平王府小姐的闺房,连二小姐房内的偏院都不如,小姐作甚的和自己较劲,不留在京城过好日子!”
含香慢慢凑近孟银秋,轻声说道:“那些流言蜚语固然可恶,平白的败坏了小姐的名声,可是小姐难道不觉得,这些流言,仔细听上去,好像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吗?”
孟银秋眼底掠过暗色,面上佯装动怒的甩开她,娇声叱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我和王爷怎可能……”
含香急忙跪下,看了看四周无人,又不甘心住口,继续说:“小姐息怒,奴婢是想说,王爷若没这个意思,那太后呢?太后难道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吗?”
“你别说了!”孟银秋甩袖往前走,恼羞成怒似的:“太后怎么可能想我做王爷的人呢,含香,你当真是愈发不懂规矩了,你别说了,你若再说,我就、我就……”
含香眼尖的瞥见了孟银秋微红的耳根,心下猛地明白了。
原来她家小姐心里是有王爷的,不过是碍着沈若华,所以压在心里不说罢了!
含香对孟银秋忠心耿耿,如此一脑补,自然就心疼起孟银秋来。
她三下五除二的地上爬起来,立即追了上去,“小姐温柔娴淑,端庄大方,容貌又出尘脱俗,奴婢觉得小姐根本不比郡主差。何况依奴婢看,郡主生了一副艳丽的容貌,看着不似安分的人,和王爷一点儿不般配。”
她焦急的搀住孟银秋的手臂,眨着眼睛看着她的脸,认真道:“反是小姐,看着就是高门主母的姿态和容貌,才是最合适替王爷看管后宅的人,何况太后待小姐又好,小姐当真是可以争一争的。”
孟银秋脸色一沉,抬臂甩开了她,“含香,你若再说一句,日后便不要跟在我身边了!”
“……小姐!”含香周身信誓旦旦的气势立马就消了下去,她登时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多话惹恼了孟银秋,立即跪在了地上,拉着孟银秋的衣裳认错:“小姐息怒,含香知错,含香日后再也不说这话了!”
说罢,她狠狠甩了自己几个巴掌,脸庞扇肿了还不罢休。
孟银秋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抬臂拦下了她的动作,声音也放软了。
“算了,你起来吧,不必如此,记着这话下回别说了。”
含香不敢让孟银秋搀扶,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怯怯的看着孟银秋的脸色,问:“姑娘不生奴婢的气了吧?奴婢也是一时有感而发,奴婢是太、太替小姐觉得不值了,而且奴婢觉得王爷是小姐的良人,才会……”
“我会牢牢谨记,王爷是沈姐姐的,而非是我的,此话你不要再说了。回府吧。”孟银秋阖了阖眸,有些疲惫的塌下双肩,步履缓慢的往前走去。
含香哑口无言,一路无话。
廊下的红柱后,一抹身影探出,看着孟银秋离开的方向沈默了片刻,足间一跃,并入了暗处。
…
金井阁
“……”
“属下听见的,就是这些了。”踏星站在罗汉床前,一字不落的将孟银秋和含香的对话告诉了沈若华。
她神情不变,说话的音调和姿态却模仿的惟妙惟肖,复刻的一点儿不差。
蒹葭听时便在不停的皱眉,直到踏星说完,她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有些微妙,心里哽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沈若华侧坐在桌案旁,手指搭在桌面上,无声的点着,问:“孟银秋看见你了么?”
“据属下这段日子观察,孟银秋并不会武功,身边也没有高手保护,她应该并没有发现属下。”踏星说罢,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沉思什么。
须臾又追加了一句:“不过孟银秋是个很谨慎的人,她很有可能猜到我们会监视她,所以做事滴水不漏。”
“若是她一直带着面具,那想要知道她的真面目,恐怕很难。”踏星说道。
沈若华抬起手撑在额角上,搭在桌沿的指尖缓缓下移,红唇勾着,眼底的目光带着跃跃欲试。
“她若想带着面具,那就让她带着吧。”
“带着面具便是带着束缚,有些事,也由不得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