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华连退数步,迟疑了几息,不可置信的放低了声音,嗄声颤抖着开口:“云、云锦?”
白云锦看着眼前穿着光鲜的沈若华,又看看现如今狼狈不堪的自己,牙根被她咬的发酸,一股腥味在她口中蔓延,白云锦咽下涌到脖间的怨恨和不满,扯了扯嘴角:“华儿,你不认得我了吗?”
沈若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紧张的捏着绢帕,四下看了看,走上前说道:“你快跟我过来。”
蒹葭焦急上前:“小姐!她可是——”
“不要说了!”沈若华丝毫不顾浑身脏污的白云锦,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三人绕着观内的小路回到了沈若华暂住的厢房。
蒹葭急匆匆的合上房门,追进了内室,看着坐在桌边的白云锦,有些埋怨和后怕的开口:“白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您不是应该……您为何要来找我们小姐!您这不是害她吗!”
刚替她倒完茶的沈若华啧了一声,不悦的看了一眼蒹葭,叱道:“蒹葭,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白云锦按住沈若华的手背,吸了吸鼻子,哽咽说:“华儿,你别怪蒹葭,她说的对,我是不该来找你。现下白家身陷囹吾,我来找你何尝不是害了你……可是、可是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华儿!”
白云锦滚烫的热泪在她漆黑的脸上留下两行泪渍,她缓缓从位子上站起,拉着沈若华的手跪在了地上,“华儿,我求你救救我吧!看在我们姐妹十多年的情分上。爹爹密谋造反之事我毫不知情,我不想就这么白白丢了性命!我知晓逃狱也是死罪,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啊华儿!”
沈若华泪流不止,她捂着唇咽下哭声,屈身将白云锦拉了起来,“云锦你无需如此,就算你不求我,我亦是会救你的!现下你逃狱的事还并未被发现,现如今京城因为夷州之事戒严,我无法现下送你离京。你跟我回将军府,先躲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了,我再送你离开!”
沈若华满脸坚毅,信誓旦旦的说。
白云锦看着她的脸,心口微微一颤,一股暖流朝心田涌动。
她眸间伪装出来的善意多了几分诚恳,“华儿!谢谢你!”
“先不说这些了。”沈若华别过头揩去了眼泪,在房中转了几圈,懊恼的说:“房中没有替换的衣裳了。”
“小姐若想带白小姐回去,定不能如此光明正大!”蒹葭走上前,蹙着眉说:“白小姐逃狱的事根本瞒不了多久,现下人人皆知白小姐和小姐姐妹情深。咱们今日前来救济灾民的事人人皆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小姐之前只带了奴婢一人过来,若是回府时凭空多出来一人,定会惹人怀疑。”
白云锦垂着头站在边上,她现如今是有求于人,如何回将军府她根本不关心,只要能找到栖身之地就好。
沈若华眼珠转了转,忽然道:“来时我记得带了个挺大的箱子,是专门用来装米用的,若是云锦蜷缩在箱子里,大抵是能进去的。只不过……若真用此法,怕是要在箱子里待上许久才行。”
白云锦忙接话:“无妨无妨!我来找华儿已经给华儿添了麻烦,若还挑三拣四,心里便更不舒服了。”
沈若华低叹了声,“那就只能委屈云锦了……”
黄昏时分,观内收拾好了后面的事,观主便送了沈若华离开。
她二人寒暄了几句,观主便目送沈若华上了马车,缓缓离开。
两个替她搬行李的人捶着肩头走了过来,面庞有些抽搐。
观主离开的步子一顿,皱着眉开口:“怎了?那箱子不是空的么,你二人怎这副表情?”
“观主,那箱子重的很呢。”其中一人一边说,一边在鼻下挥了挥,“而且有股不知什么味道,臭的很。”
“县主身上好似也有那味道,闻着像……像是泔水的味儿。”
“胡扯!”观主恼声喝住了二人,“不可随意议论县主!你们两个先回去歇息吧。”
二人缩了缩脖子,乖巧的颔首:“是,观主。”
…
…
马车行驶在安静的街道上,蒹葭点燃了屋内的檀香,绕着车内走了一圈,而后才放下。
她跪坐在案几前,放低了声音说:“她身上的异味未免太重了些,小姐待会儿回府得沐浴才能洗掉这味道。”蒹葭拧了拧眉,样子有些嫌弃,余光瞥了两眼马车后壁。
沈若华撩起铜盆里的清水洗着手,不疾不徐的说:“回府后,在偏院给她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小姐打算留她多久?”
沈若华拿起边上榻上的巾帕擦干了手,“留多久,不是取决于我。”
“而是她。”
巾帕被丢在铜盆之中,荡起一片水花。
马车慢悠悠的在府前停下,候在前堂的管家听到了动静,出来接人。
“小姐可算回来了,夫人一直在等小姐的消息。”管家站在马车边,对走下凳子的沈若华说道。
沈若华皱了皱眉,双手交叠在腹间,“这么晚了,娘还没歇下吗?”
“小姐放心,少爷刚回来不久,方才已经哄夫人睡下了。”
管家跟在沈若华身后,一边说一边进了府上。
“哥哥回来了?”
“少爷回来不多晌就离开了,说是营中还有事,今晚就不回来了。”
管家正说着,走在他前头的沈若华就突然停了下来。
她扭身看了他一眼,颔首道:“我知道了。兰伯,你也回去歇息吧,日后不必等这么晚。”
兰伯看着沈若华慈祥一笑,颔首说:“此乃老奴的职责,多谢小姐关怀。那老奴就先回去了。”
他深深弯下腰行了个礼,脚下生风般快速离开了此处。
沈若华侧身看向蒹葭,蒹葭会意,忙回答:“奴婢已经让人以收整为由将箱子搬去院子里了。”
沈若华点了点头,提步往院子走去。
她回到院中之时,箱子还摆放在内阁厢房的外室中。
候在门口的丫鬟见她回来,上前来迎。
沈若华抬了抬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蒹葭,去烧些热水,我要沐浴。”
“是。”蒹葭欠身行礼,领着边上的丫鬟退出了房内,合上了房门。
为表逼真,箱子的锁都是扣上的,加之院子里的丫鬟来来往往的走动,白云锦蜷缩在箱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箱子里的空间太小,又装了其他的东西,粥勺上未洗净的米水滴落在她四周,难受的很。
听见沈若华的声音以后,她才从迷迷糊糊中回过神来,隔着箱子轻唤道:“华儿?”
沈若华的声音须臾才响起,温柔的回应:“云锦,是我。你在箱子里没事吧?我马上给你打开。”
沈若华站在箱外,脸上神情冰冷,与口中倾吐的温柔嗓音截然不同。
她半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钥匙,将箱子的锁取了下来,慢慢打开箱盖。
白云锦在箱子里蜷缩的太久,手臂和四肢都僵硬的酸麻,她又躺了几息,才费力的从箱子里爬了出来。
沈若华蹲在边上一脸的担忧和无辜,“云锦你没事吧?我让人备了水,你沐浴后好好休息休息。”
白云锦坐在箱子里,她双腿还未恢复知觉,一股更加难受到无法忽视的痛意从腹中传来。
她吞咽了口口水,划过干涩的喉道。
“华儿……我、我有些饿了。”
沈若华会意的起身,“我马上喊人去做。”
她起身离开了屋子,房门闭合后,屋中就只剩下她一人。
白云锦放松了身子依靠在箱子里,她抚了抚胸口,脖子缓缓转了转,看了一圈沈若华的闺房。
她咬着口中软肉,双眸扑朔片刻,一丝带着妒意的猩红在眼底闪过。
她伏在箱子边,无声的开口:凭什么你能这么好运?
一股酸意从鼻尖涌上,她捏紧双拳,凭空在空中捶了捶,怒气无法发泄,叫她更加憋屈!
她堂堂丞相千金,居然沦落到依附她才能活下去!
除非白家宗亲造反能有结果,否则就算她活下去又能怎样,她要隐姓埋名,从今往后成为一个普通人,只能苟活在这世间,她要眼睁睁看着沈若华享受荣华富贵!
白云锦只是想想,都恨不得从沈若华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此次白家造反被发现,也不是和沈若华毫无干系!
当初在白翰文密室里发现龙袍的,也是她的亲哥哥!
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白云锦空洞的眼神变得坚定。
她不能离开京城——
她忍受不了自己从天之娇女变成她素日最看不起的贱民。
既然沈若华现在还傻乎乎的以为自己和她姐妹情深,她怎么不能借着她的想法,借着她东山再起?
白云锦长眉一挑,眼底浮上一抹算计。
她要想办法留在这里,她要让沈戚留下她!
她要做沈戚的夫人、她本就应该是他的夫人!!
自己这般的容貌和才情,哪里配不上他一个粗莽的武官。
以他的性子,若是错过自己,定是孤独终老的命格——
白云锦自信满满,她撑着箱边,从箱子里缓缓站了起来。
蒹葭很快就备好了热水,她屏退了旁的侍女,才去喊了沈若华和白云锦。
沈若华不过一刻钟便从耳室走了出来,白云锦和她就隔着一扇屏风。
蒹葭候在门外,沈若华合上门后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自己回了厢房。
沈若华坐在堂中,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抿了一口解渴。
“偏院的屋子收拾出来了?”
“已经收拾好了,和小姐的主院隔了一条长廊,平日不住人,丫鬟偶尔经过不会往里走。”
沈若华颔首示意明了。
须臾,门外传来脚步声。
白云锦裹紧了身上的外袍,一头青丝湿漉漉的披在身后。
她双眸中满满的感激之色,快步走上前,张口欲要说什么。
沈若华抬手制止了她,拉着她坐下,“你若想道谢就实在不必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没必要说外道话。”
“蒹葭把偏院的厢房收拾出来了,你这阵子就住在那里,我会吩咐把那边的院子封了,你踏踏实实的住便是。”沈若华将倒好的茶水推到她面前,笑着说道。
白云锦垂眸看着身前的茶,抿抿唇说道:“华儿,我、我不想搬去偏院。”
她一脸希冀的看着沈若华,“这些日子我都躲在破庙里,每日晚上都被古怪的动静吓醒,整夜的睡不好。华儿,你便陪陪我吧,我怕我住在那样陌生的地方,要更加害怕……”
沈若华愣了几息,便莞尔应了下来。
“那好,那你便和我住在这儿吧。”
白云锦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华儿……我住在耳室便好,只要不是一个人。”
沈若华扭了个身,将一边案几上的碟子端了过来,碟子上叠放了几层杏仁酥,香香软软叫人食欲大振。
白云锦眼前猛地亮了,她迫不及待的捻起最上头的一个,狼吞虎咽的塞了下去。
入口即化的糕点,吃的她鼻尖发酸,腹中的饥饿感也被这糕点勾起,她甚至顾不得在死敌面前出丑,一个接一个的吃,身上穿着的锦袍落满了她未来得及咽下的碎屑。
沈若华坐在她身侧笑容温和,看着她的吃相丝毫没有嫌弃的举动,还俯身上前替她抹去沾在脸上的碎屑。
“云锦,这阵子你受苦了。你慢些吃,厨房里还剩许多。”沈若华手里的绢帕不多晌就脏了。
她将有污秽的那一面叠在中间,施施然放在了边上的太师椅上。
她侧目看向白云锦,她正巧吃下最后一块,正拼命吞咽着茶水。
沈若华嘴角往上扬了扬,红唇轻启,“云锦还要吗?”
她用绢帕抹去嘴角的东西,强作矜持的点点头。
沈若华看了眼蒹葭,温声说:“再拿些过来。”
蒹葭提步离开了内室。
白云锦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才收回目光。
蒹葭不久便回来了,白云锦口中生津,拿过上头的糕点咬了半块下来。
沈若华长睫敛着,看着盘内的糕点,蓦地开了口:“云锦多吃些吧。”
白云锦投目过来,正要点头,便听见了她后面半句:“日后怕是吃不到了。”
她咽食的动作一顿,瞳孔蓦地收缩,双手一抖,手心剩下的半块糕点,就咕噜噜的滚在了地上。
沈若华眉头一皱,面上担忧,“云锦,你怎么了?”
白云锦猛地站起身,连退了数步,难掩恐惧的问:“你、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